柯内莉娅面不改色。

昔日帝国女武神，见过太多生死阵仗，这点威吓实在惊不着她。

她只迟疑了一瞬，就放弃装模做样，简单利落道：“有。”

男人面无表情。

“虫子藏得太隐蔽了，审判厅受到圣光的庇护，很难从阴影里发现它们，”柯内莉娅说，“你们需要一把投进污泥里的刀。”

这是见面之后，男人第一次勾动嘴角：“你是想告诉我，你可以当这把刀？”

“杀了我没有任何好处，失去蚁后的蚁群很快会选出新的皇后，”柯内莉娅神色坦然，“但留着我，你会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便利。”

男人极轻地笑了声。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很轻的“咔”一声，凝固了柯内莉娅的瞳孔。她曾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接近过。

臆想中的痛楚却并没有爆发，枪里没有子弹。

它的主人扣了空扳。

“记住你的承诺，”男人转身离去，过长的军服下摆微微飘动，像鹰隼收拢羽翼，“下一次，我手里的不会是空枪。”

柯内莉娅被关在审判厅地牢里十日，与此同时，翡兰宁城邦天翻地覆。

鹰隼般的男人——审判厅副厅长伦斯特按照她的提示搜查了运载香料的商船，遭到异常激烈的抵抗。审判厅的骑士果断开火，反抗者就地射杀，藏于商船中的异教徒就此暴露。

他们手腕上纹有“山峰”图案，确实是隐山会的成员。

审判厅搜查商船，在床板下搜到他们寻找多日的答案——一件血衣和一把沾了血迹的匕首。

经过教皇国的卫兵指认，血衣正是胡安殿下失踪当天所穿。

至此，失踪多日的贵客下落浮出水面，可惜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消息传回教皇国，利维坦家族的愤怒可想而知。一天之内，接连派出三拨信使，逼着斐迪南给出交代。

斐迪南早有准备，一通哭号卖惨，将所有的锅推到威斯特家族和隐山会身上。在商船上捕获的异教徒就是隐山会成员，他证据充分，理直气壮。

如今的利维坦家主，罗德里格·利维坦公爵却没那么好糊弄。派出的信使除了向斐迪南问责，更给伦斯特带去秘密信函。看完封有利维坦家族族徽火漆的密信，伦斯特带着审判厅与教皇国卫兵，连夜接手了翡兰宁城防，大规模的搜查活动再次开展，这一回是为了清剿藏在阴影中的社团成员。

就在这时，一件大事发生了，或许没有胡安遇刺那么耸人听闻，对教皇国的长远影响却不遑多让。

主宰斯特洛城邦的威斯特家族越过常年冰封的阿尼亚山脉，悍然南下。

蛰伏多年的野猪露出凶狠的獠牙，战事一触即发。

教皇国是亚平宁大陆的雄主，诸城邦簇拥着它，就像羊羔眷恋母羊。可就算这样，他也承受不起两面开战的后果。于是在消息传来的第三天，搜索街道的审判厅骑士消失了，传闻中剑锋般冰冷而不近人情的副厅长伦斯特第一次接受费迪南邀请，走进了兰伯特家族的庄园。

作为教皇国的代表，伦斯特与斐迪南具体交谈了些什么，没人知晓。只是很快，被抓走的翡兰宁民众得到释放，街上也再看不到教皇国的卫兵。取代巡防的，是兰伯特家族的亲卫队。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后知后觉意识到，神之国度收回了覆盖在城邦上空的巨大羽翼，阴影撤去，他们终于得见天光。

这当然是件好事，连娅塔疲惫憔悴的脸上都多了笑容。但她眉间忧思并未完全消散，因为柯内莉娅依然被关押在审判厅的监牢里，丝毫没有释放的迹象。

那可是传说中与恶魔为伍的审判厅啊……

不过柯内莉娅的处境并不像娅塔想象的那样糟糕，虽然监牢环境恶劣，万幸她没有受到拷问。那扇紧闭的牢房再度开启时，她正用碎石子在石墙上划下一道横杠。

这是她记录时间的方式，免得在全然的死寂与黑暗中失去对感官的掌控。

她被带到一间审问室模样的房间，手上镣铐未解。坐在对面的是那鹰隼般的男人，选的角度十分微妙，火把的光从身后投来，将那张白如象牙的脸淹没在暗影中。

他本人也是个影子般的存在，尽管他有着足以将整个城邦的女人吸引到身边的面孔，尽管他手握足以颠覆亚平宁诸国的铁腕暴力。

“审判厅在商船上发现了隐山会成员，也搜出胡安殿下的血衣与伤人的凶器。通过追溯隐山会成员的行踪，我们找到了胡安殿下的尸身。”

柯内莉娅噙着一缕笑意，不动声色地听着。

“虽然案情明朗，但我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伦斯特没有语气起伏地说，“第一，既然隐山会掩埋了尸体，为什么不把血衣和匕首也一起处理，反而留下罪证？”

“也许是觉得衣服料子太好，舍不得扔？”柯内莉娅活动了下手腕，镣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听说社团成员都很穷，人为财死，不稀罕。”

“人为财死，听上去很有道理，”男人淡淡地说，“那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隐山会在杀人的时候放弃了他们最喜欢的割喉手法，而是选择刺中胰脏，令胡安殿下失血致死？”

柯内莉娅愣住了。

她光打听了隐山会的来历背景，却不知晓社团成员还有这么古怪的杀人习惯。

真是失策！

她飞速盘算圆谎的说辞，男人却不给她机会：“唯有一个解释，有人在慌乱中失手刺死了胡安殿下，为求脱身，将罪名栽赃给了隐山会。”

他撩起眼皮，那双冰蓝的瞳子锋利好似千锤百炼的佩剑，出鞘的一瞬就洞穿了心脏：“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死一般的安静中，柯内莉娅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依然是不慌不忙，平稳有度。

“这只是副厅长大人的猜测，”她说，“如果你有证据，我大概也没机会坐在这里，听你说出这些假设。”

男人讥诮地笑了：“你以为，证据很重要？”

“不，一点也不重要，”柯内莉娅回答，“我听过审判厅的行事作风，即便没有证据，你们也有千百种方法将认定有罪的人吊死。”

“但我想，副厅长大人并不想要我的命，否则我今天要面对的，就该是绞刑架了。”

她往前坐了坐，侵略性的姿态反客为主：“照直说吧，副厅长大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伦斯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三天前，教皇国与兰伯特达成协议，撤走驻扎于翡兰宁城邦的卫兵，将驻防权和财政权交还给兰伯特，”他淡淡地说，“如果这是你的目的，你已经成功了。”

柯内莉娅静候下文。

“但是审判厅不会容许羔羊脱离神的羽翼，”男人垂眸注视自己素白的掌心，“我们需要一双手、一对眼，时刻关注这里的动向。”

柯内莉娅明白了。

“我说过，没人想与神作对，”她适时显露谦卑，“我们得到了恩赐，我们回馈以虔诚，理所应当。”

伦斯特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他站起身，火把投落颀长暗影，乌云一般笼罩住柯内莉娅。

“记住你的承诺，”他说，“从我枪口下活下来的幸运，不是谁都会有。”

鹰隼般的大氅拂动了下，一串钥匙隔空抛出，“啪”一声落在桌上。

被关押半个多月后，柯内莉娅终于走出这座普通人眼里与地狱无异的牢房。

翡兰宁的天气难得这般晴朗，天空是湛蓝的，阳光是澄金的，鸽子的羽翼洁白如碎雪，纷纷扬扬停落在建筑青灰色的尖顶处。

马车在石阶前等候已久，不再是异端审判厅巨大的铁笼子，而是以黑红两色的丝绸装饰，四角点缀着繁复的荆棘蔷薇，那是兰伯特家族的标志。

迎接贵客的马车将柯内莉娅带到光临过一次的庄园，没了教皇国的阴霾罩顶，阳光下的城堡越发光辉夺目。穿着深紫色礼服的侍者将柯内莉娅领进去，穿过漫长的、镶有透明玻璃的雕花落地窗长廊，尽头是足以容纳五十人用餐的宴会厅。

让柯内莉娅吃惊的是，她并不是唯一的客人，布鲁顿、修利亚，所有她能叫上名字的守望地下城的成员，都已在狭长的桃花心木餐桌旁落座。

坐在最中央位子的当然是斐迪南，他用隆重的礼节迎接柯内莉娅——亲自起身，然后低头亲吻她的手背：“谢天谢地，幸好您平安无事。”

柯内莉娅回以礼节性的笑容，视线却极快速地扫视过四周，两侧墙壁上挂着朱红色的丝绒帐幔，分明是空气不流通的封闭室内，帐幔上却泛起水波般的纹路。

她明白了。

扶着斐迪南的手，柯内莉娅穿着未及换下的囚衣，却以女王般的姿态傲然落座。紫色长发略显凌乱地垂落肩头，天鹅般的白色脖颈笔直修长。

“我当然平安无事，”她说，“审判厅有什么理由为难虔诚的羔羊？”

“但是尊贵的城主先生，你以为教皇国撤走了卫兵，就能高枕无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