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拍打着窗棂,炭盆发出细微的噼啪响声,晕出一圈暖光,温令祯静坐在檀木椅上,目光凝视着青羽窗纱上一层朦胧的光影,耳边大嫂姜玉桐的诉苦声不断划过,打断她的思绪。
“眼看二姑娘的婚事近了,家里光景再差少不得也要拿出几千两的银子,咱们那位好母亲正拼命从公中省钱给二姑娘添嫁妆,各房裁了好大的嚼用。”
“大嫂我受点委屈也就罢了,左不过少做两件衣裳,但是你哥哥的仕途可还得活动,程儿又刚进了学塾,桩桩件件都是要银子的!”
“大姑娘你是亲妹子,总得出一份力罢?”
在一旁服侍的裁玉眉头已经紧紧拧起,不时看向自家小姐,生怕她又因为这些话勾起了伤心事。
大嫂姜玉桐自顾自说了一会子,见温令祯并不搭腔,她就有些急了。
“大姑娘,嫂子我也是替你打算,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你出一份力,咱们就承你一份情不是?”
裁玉实在听不下去了,当下高声反驳道:“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换了我们姑娘定好的亲事把人嫁到这里冲喜,已经换了大公子的仕途还不够,现在还盘算起咱们姑娘的体己了!”
“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把我们姑娘当成什么了……”
说了不过两句,裁玉的鼻头一酸,嘴里还硬气着,但眼眶里已经含了泪。
大嫂姜玉桐还没被一个丫鬟顶过嘴,当下气晕了头,盯着裁玉恶狠狠地说道:“大姑娘,这样的刁奴可不好要,依我看,早点发卖了罢!”
裁玉不甘示弱,也照葫芦画瓢地瞪了回去。
温令祯搁下茶杯,白玉的杯子碰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起头看着大嫂姜玉桐淡淡地说道:“这丫头着实合我心意,纵得她脾气大得很,连我的话也是不听的,大嫂你且忍着些罢。”
大嫂姜玉桐气了个仰倒,那张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手指哆嗦着指了温令祯半天说不出话来。
温令祯实在不想再听那张嘴开口说话,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大嫂,今日我身子不爽,您若无事就回府吧。”
说罢,温令祯便起身坐到书桌旁专心抄起书来,不打算再同她多说一句。
大嫂姜玉桐面子丢了个干净,也不多说什么,麻利地理了理衣服往外走,只是嘴里还不消停。
“瞧瞧,我这个当嫂子的巴巴地来探望小姑子,竟然纵着丫鬟爬到长辈头上,到底是嫁到谢府成了金尊玉贵的少夫人,瞧不上我们这穷亲戚了……”
大嫂姜玉桐阴阳怪气的声音并不算小,温令祯执笔的手一顿,一滴乌墨立时落在纸上洇出指甲大小的污渍。
裁玉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什么人啊,小姐嫁进来半年她打了多少次秋风了,不论看见什么,嘴皮一碰就要了去,活像多少年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不只裁玉,哪怕是稳重的断锦此刻眼眶也红了起来:“小姐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难道不知道?外头的人夹刀夹棒也就算了,偏生娘家人也要踩上两脚……”
自家小姐在谢府本就举步维艰,钗环衣裳虽不短缺,但都有个定数,只够场面上好看。平日里更是花钱如流水,谢府这么大,上下打点哪样不耗银子?
若不是小姐有几间铺子,怕是早就支应不住了。
温令祯低眉敛目,露着一截雪白的腕子抄写佛经,待看到两个丫鬟实在气得狠了,她才笑笑道:“大嫂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今日无事,温令祯只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淡青小袄,用一支银簪虚虚挽住头发,哪里有半分姜玉桐口中的富贵样?
裁玉瞧着自家小姐如玉般的侧脸委屈道:“难道大公子就不知道她这般行事?不过一个两个的都欺负姑娘好性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
断锦突然伸手拧了裁玉一下,裁玉会意,猛地截住了话头,手指仓惶地抹了抹眼眶笑道:“不说这个了小姐,奴婢给您磨墨!”
裁玉小心翼翼地不愿教小姐想起伤心事,温令祯却是怔住了。
当初什么呢,无非是强行将她的亲事换给妹妹,让她嫁给半死不活的谢家大少爷谢澜冲喜罢了。
如今谢澜醒来,温家人似乎全然忘了当时做的有多绝,如今正指望着温令祯做一辈子的好女儿好妹妹,死心塌地地从谢府掏银子接济娘家。
若是她的亲事没换给二妹,若是她没嫁到谢府……
狼毫在乌墨中反复浸润,半天也不见主人下笔,直到看到裁玉担忧的眼神,温令祯才慢慢回神,多思无益,总归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必再去想其他。
温令祯静了静心,笔尖悬在半空正打算落笔,忽然有人不言不语打了帘子进来。
如今正值冬日,从屋外灌入的寒气让温令祯打了个寒战,温令祯抬眼一看,来人却是大夫人身边的吉雪。
吉雪在府里是排得上的俊俏,梳着油光水滑的发髻,穿了身鲜亮的鹅黄夹袄,那双桃花眼在温令祯身上一瞥,嘴角就带了些向下的意思。
“我们大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吉雪撂下句不冷不淡的话便生硬地杵在屋子里。
哪怕是大夫人身边得脸的一等丫鬟,她这般行为也算得上轻狂,裁玉垂着手站在案桌旁,恨不能拿眼神戳死吉雪。
温令祯却并不应声,只低着头写字,屋里陷入窒息的安静。
吉雪脸上有些挂不住,府里谁人不知道她是大夫人预备着给少爷做妾室的,只等过个明路这事就算成了。
她早就以正经主子自居,府里人也都卖她个面子,今日竟在人人可欺的少夫人这里碰了钉子?
吉雪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少夫人,大夫人请您过去,莫要耽搁了。”
吉雪的声音有些大了,落在屋里像是平地惊雷,话刚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位安安静静的少夫人总算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珠子,冷浚浚的,还带着些说不明白的意味,吉雪对上这双眼睛,不知为何心里冒了点子害怕。
温令祯看了她半响,直到吉雪不自觉地舔了舔唇,方才站起身随她往主院去。
大夫人的屋子自然华丽富贵非常,刚走进去温令祯就感到一股热浪迎头打来,在外沾的几分冷气被全然冲散。
大夫人斜坐在桌边,用手撑住额头懒懒地合眸歪着,温令祯进来了她也不睁眼,胸口缓缓起伏着,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自打进了主院,吉雪就像找回了主心骨,看着温令祯的眼神也带了些不以为意,她并不叫人给少夫人看座,只是垂着手站在大夫人身旁,居高邻下地看着温令祯。
温令祯见多了这样的手段,此刻只是安静地站在底下,怡然自得地打量起大夫人的屋子。
谢府到底是苏州第一世家,权势富贵一样不缺,只消看上一眼,温令祯就认出许多名贵的器具书画。
如此豪富之家的大公子竟然娶了一位破落户出来的女儿,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虽说是为了冲喜,但如今谢澜已经醒了,谁也不会觉得温令祯能好好地在这个位子上继续待下去。
大夫人如今的想法温令祯也很清楚,无非是觉得谢澜一醒就休弃妻子听着太不体面,想挨过一段日子,等人们将这件事忘了再悄悄寻个错处将她休掉。
当然,若是温令祯能自请下堂就更好不过了。
只是大夫人却没想过,温令祯本就有个不得力的娘家,若是再背个下堂妇的名声,那这辈子也算完了。
也许大夫人想到了,只是温令祯究竟是个外人,比不得儿子的前程。
温令祯将大夫人的心思看得明白,只是身在局中,除了谢府,她到底也无处可去。
回温府吗?
自母亲去后,家里便彻底没了她的位置,父亲整日盘算着怎么重振温府门楣,对这个亡妻所生的女儿不冷不淡,继母有自己的一儿一女要操心,同母所出的哥哥又是个纨绔子弟,想着法子从家中掏钱。
回了温家又如何呢,左不过是再卖一次,比不得待在谢府,总还有些缓冲的时间。
温令祯盯着鞋上的鸳鸯绣花怔怔出神,大夫人晾她晾得够了,方才缓缓睁开眼说道:“原是令祯来了,吉雪,你这蹄子怎么不叫醒我。”
吉雪半点不怕,笑嘻嘻地回道:“少夫人想让您多睡会呢。”
大夫人不达眼底的笑在那张威严的面皮上一掠而过,这才叫人给温令祯看座。
直到碰到垫子,温令祯才发觉自己的腿酸软得厉害,她并不敢放松,只虚虚坐着椅子的一小端,强撑着身体不要露了疲态。
大夫人叫她来必不可能只是站一会儿,温令祯暗自警醒,今日需得小心应付。
看着温令祯恬静秀美的面庞,大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
可惜了,娘家实在不得力,澜儿是有大前途的,怎可被妻族拖累。
大夫人回过神来,摸着手炉慢慢说道:“……澜儿的表妹要来云州养身子,这段日子她就住在谢府,你也嫁进来不短时日了,这件事你去料理,不得怠慢。”
谢澜的表妹?
谢澜只有一位表妹,便是大夫人那位嫡姐的女儿——左幼清。
温令祯一时不明白大夫人的意图,只能旁敲侧击道:“儿媳只怕安排得不妥当,怠慢了贵客……”
大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罢了,你若有拿不准的,问问吉雪便是。”
“对了,不必给清儿令辟住所,她身子不好离不得长辈照拂,这段时日她便住我院子里。”
尚在闺阁中时,她与嫡姐的情分还算得上不错,便是如今两人相距甚远,在她的刻意经营下,两人也总有书信往来。
大夫人的嫡姐嫁给了建义侯府的嫡次子,左幼清便是两人的嫡女,自幼便被全家人千娇万宠地宝贝着。
若是澜儿能有侯府的助力……大夫人弯着唇角,眼里闪过一丝精明。
本朝未婚女子与外男不得轻易相见,只有把人留在她的屋子里,才能叫左幼清与自己的儿子多多相处。
温令祯将大夫人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她呼出一口气,轻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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