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斯喀特星的恒星周期稳定地循环着,将光明与黑暗精准地投射在星球表面那两个风格迥异的试验区上。
轨道空间站内,统帅部评估小组的成员们像观察培养皿中微生物的学者,记录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试图从这片人为制造的生态样本中,解读出帝国未来的某种可能性。
在A区,阿拉里克嵌入资源分配算法的那道微小修正,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沙子。
起初,并未激起任何涟漪。自主求生模拟挑战的参与率依旧低迷,绝大多数居民更倾向于待在精神安抚网络构筑的舒适区内,享受着秩序带来的安全感。他们按时领取合成营养剂,在规划好的区域内活动,参与指定的生产任务,如同精密仪器中循规蹈矩的零件。
然而,变化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一个编号为A-734的年轻雄虫,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对网格城市之外世界的好奇,成为了那百分之三点七中的一员。
他在模拟挑战中表现出了惊人的环境适应力和冷静的判断力,成功在虚拟的极端环境中生存了远超平均值的时长。这一切都被系统默默记录。
几天后,在他例行领取的合成营养剂中,有一支被随机替换成了能量密度更高的的营养剂,同时,他所在居住单元的热水供应时间,在系统维护的掩盖下,被不易察觉地延长了五分钟。
A-734并未意识到这些微小的“幸运”,他只是觉得最近运气不错。这种正向的反馈,如同一点点滴落的甘露,悄无声息地滋养着他内心深处那株名为自主的幼苗。
他开始更频繁地参与模拟挑战,甚至尝试在现实中,利用休息时间探索A区边缘那些相对非标准化的、被允许保留少量原生植被的区域。他的行为数据,被标记为“潜在高适应性个体-观察序列A1”,加密存储进了阿拉里克的私人数据库。
阿拉里克定期审阅这些加密数据。他看到A-734在探索中记录下的、关于某种夜间活动的小型生物习性,这种生物并未收录在A区官方生态图鉴中。
这份粗糙的观察报告,与索伦那边传来的、充斥着血腥与原始智慧的案例相比,显得稚嫩而微不足道。但不知为何,阿拉里克却在这份报告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这至少证明,在绝对秩序的框架内,依然有可能孕育出对世界的好奇与主动的探索,哪怕它极其微弱。
他批准了一项新的资源申请。为A区边缘的非标准观察点增设几个低功耗的、非联网的本地记录仪,用于收集官方监测网络可能忽略的微观生态数据。这同样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却标志着一种转变的开始:他开始允许,甚至鼓励某种程度上的非计划性观察存在。
与此同时,在B区,索伦投下的环境信息标识器则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反应。
标识器指示的资源点,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吸引了周边区域大量生存者的目光。最初是试探,然后是小心翼翼的靠近。
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为了一处稳定的水源,两伙原本互不干涉的猎手展开了数日的血腥缠斗,最终以一方全军覆没,另一方也元气大伤告终。标识器周围的地面被染成了暗褐色,残骸和断裂的骨刃随处可见。
索伦的监测站完整记录了整个过程。数据冰冷地显示,冲突烈度和死亡率在标识器投放后的第一个周期内急剧上升。这似乎印证了阿拉里克的观点,在没有强制秩序的情况下,对公共资源的争夺只会导致更残酷的混乱。
然而,就在评估小组几乎要认定索伦的这次实验失败时,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另一处标识器指示的、富含可食用矿物的区域,出现了不同的模式。
先后抵达此地的几个独行猎手,在经历了最初的对峙和几次小规模、未分生死的冲突后,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划分了各自开采的时间和区域,并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当一头被矿物气息吸引而来的大型掠食者试图闯入时,这几个独行猎手甚至没有交流,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联手,利用地形和彼此间的牵制,成功将掠食者驱离。
危机解除后,他们又迅速回归到各自为政的状态,但那种脆弱的、基于共同利益的平衡并未被打破。
这种自发形成的、临时性的规则与协作,让索伦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命令监测站聚焦观察这个矿点,记录下每一个细节:猎手们如何通过微妙的姿态和距离调整来宣告领地,如何在驱赶外来威胁时下意识地配合,又如何避免在合作后立刻自相残杀。
这并非他或阿拉里克所理解的任何一种秩序,它原始、脆弱、建立在武力威慑和即时利益之上,但它确实出现了,是从这片残酷土壤中自行生长出来的东西。
他调取了阿拉里克发送来的、关于社会结构稳定的文件,目光落在“规则认同”与“共同利益维系”等章节。虽然语境和形式天差地别,但在这最原始的层面上,似乎存在着某种共通的逻辑。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关闭文件,而是将其中的部分论述与矿点观察记录进行了并置分析。
随后,他下达了新的指令:在B区投放第二批标识器,但这次,标识器提供的信息将更加模糊,甚至包含部分错误或需要解读的线索。
他想测试,这些生存者在面对不确定信息时,是会陷入更深的猜忌和混乱,还是能演化出更复杂的信息甄别和交换行为。
就在喀斯喀特星的试验在一种诡异的、相互背离又相互窥探的平衡中稳步推进时,一道来自帝国核心星域的加密通讯,如同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这片相对独立的空间。
通讯直接连入了阿拉里克和索伦的私人指挥终端,发信人代码显示来自帝国情报总局,权限极高。
光幕上出现的情报官员面色凝重:“阿拉里克阁下,索伦阁下。根据可靠情报,深红利爪海盗团的主力,及其附属的数个掠夺者部落,目前正位于喀斯喀特星所在的星域边缘,坐标已发送。其动向不明,但根据其活动模式分析,有较高概率在近期对喀斯喀特星或途经的帝国运输线发起袭击。”
深红利爪,一支以残忍和狡诈著称的流寇,其成员多为帝国流放者、叛军余孽和各种亡命之徒,拥有数艘经过非法改装的、火力不俗的舰船。
他们像宇宙中的鬣狗,专门袭击防御薄弱的目标,以掠夺资源和奴役人口为生。
情报官员继续道:“统帅部命令,喀斯喀特星试验暂停,两位阁下立即整合可用力量,确保试验区域安全,并视情况对深红利爪进行驱逐或歼灭。附近星域的第三巡逻舰队已接到警报,但最快也需要四个标准周期才能抵达支援。”
通讯结束,指挥舰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
阿拉里克第一时间调出了深红利爪的详细资料和实时星图。
对方兵力不明,但绝对优势于他留在喀斯喀特星轨道以科研和监测为主的护卫舰队。
他的A区拥有坚固的防护墙和基础的近防系统,但缺乏主动出击的能力,且内部居民几乎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一旦防护被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是本能,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计算着最佳的防御方案:收缩防线,集中护卫舰力量,利用A区防护墙作为支点,构建一个密集的防御网络,拖延时间,等待第三巡逻舰队的支援。
这是最稳妥、最符合逻辑的方案。
但……索伦的B区怎么办?
B区没有任何像样的防御工事,居民(如果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个体可以被称为居民)分散且互不统属,完全暴露在海盗的兵锋之下。
按照纯粹的军事逻辑,B区属于可以被牺牲的、难以防守的区域。集中力量保卫A区,是效率最高的选择。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阿拉里克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他眼前仿佛闪过索伦那双冰冷的绿色眼眸,以及那些在案例影像中,于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生命力的个体。
放任他们被海盗屠戮或奴役,等同于亲手扼杀了他刚刚开始观察和理解的、那种来自野性的可能性。
这不符合效率原则。他对自己说。但手指却悬在下达防御指令的按钮上,迟迟没有落下。
在索伦的指挥舰上,气氛同样凝重。副官已经将海盗的威胁等级提升至最高,有限的护卫舰开始进入战备状态。
索伦看着星图上那个代表着海盗威胁的红色标记,绿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分析。他的B区没有防御,只有无处不在的危险和挣扎。
海盗的到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更强大的掠食者而已。他的生存者们会四散奔逃,会躲藏,会反抗,也会死亡。这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同样,也是一场极致的压力测试。
他几乎能预见到,在浩劫之后,那些存活下来的个体,将会被淬炼成何等可怕的存在。
他甚至可以命令指挥舰和护卫舰隐匿起来,只作为观察者,记录下这整个残酷的过程。这无疑是最符合他理念的、“纯粹”的做法。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星图上那个代表着A区的、规整的银色光点。
阿拉里克会怎么做?他几乎能肯定,那个固执的家伙会选择龟缩防御,保护他的秩序样板。这无可厚非,甚至是正确的军事决策。
但……如果阿拉里克选择防御,而自己选择旁观,那么B区将不会有任何幸存的机会。那些他正在观察的、刚刚开始显现出原始协作苗头的个体,那些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存的智慧火花,都将被无情地碾碎。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自由”和“进化”吗?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纯粹的野性,是否也显得过于苍白和悲哀?
一种从未有过的犹豫,攫住了索伦。他发现自己无法像看待自然界的捕食一样,冷静地看待这场即将到来的人为灾难。
他沉默地看着星图,看着那代表危机的红点,以及分别代表他和阿拉里克的两个光点。三个点,在浩瀚的星背景下,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三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海盗的威胁正在逼近。是各自为战,遵循自己一贯的理念?还是……做出一些改变?
最终阿拉里克先作出了决定,他接通了与索伦指挥舰的加密通讯频道,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索伦阁下,情况你已知晓。我提议,进行战术协调。”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这是阿拉里克的方式。
索伦看着通讯请求,绿色的眼眸中光芒闪烁。片刻后,他按下了接听键,清冷的声音在阿拉里克的舰桥同时响起:
“可以。你有什么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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