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拉里克那句“战术协调”的回音还在加密频道中萦绕,索伦那声“可以”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了两艘指挥舰的舰桥。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星图上那个不断闪烁、代表着深红利爪海盗团的猩红标记,在无声地催促着决策。
……
帝国最高军事学院,坐落在帝都星环绕轨道上的人造星环荣耀之环上。
那里没有昼夜交替,只有模拟出的天光与星辉,冰冷而精确,如同学院本身传授的知识。
那时的阿拉里克,还不是如今这位权倾帝国、追求绝对秩序的元帅。
他只是一名新生,以其无可挑剔的出身、早早显露的卓越精神力掌控天赋,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自律,成为了同期中的焦点。
他穿着笔挺的军校生制服,金色的眼眸中是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清晰的规划。他相信规则、逻辑和体系的力量,认为它们是构建强大帝国的唯一基石。
而索伦,则是闯入这片秩序之地的一道不羁的影子。
他来自一个以环境严酷、崇尚个体力量闻名的边疆星系,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贵族。
他不像其他新生那样对学院的一切充满敬畏,时常独自待在图书馆的角落,翻阅着那些冷门的、关于非对称作战、极端环境生存和心理战的古籍。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交集,并非在课堂,而是在一场备受瞩目的新生实战模拟演习上。
演习场地是复杂的人造城市废墟。
阿拉里克所在的蓝队,在他的精密指挥下,稳扎稳打,逐步压缩着红队的活动空间,占据了绝对优势。
他的战术如同教科书般标准,每一步都经过周密计算,将己方伤亡降至最低,胜利似呼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就在蓝队主力按照计划,向红队最后的核心据点发起总攻时,后方指挥中心却传来了被判定“摧毁”的刺耳警报。
所有人都懵了。阿拉里克立刻调取后方影像。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利用通风管道和废弃的能源线路,避开了所有常规巡逻路线和传感器,单枪匹马渗透进了防御森严的指挥中心,以精准到可怕的效率,解决了留守的指挥官和关键岗位人员。
影像定格在那个身影转身的瞬间——是索伦。
他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只是平静地擦拭着训练匕首上不存在的灰尘,那双绿色的眼眸透过镜头,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远在前线的阿拉里克惊愕的目光。
演习判定:红队险胜。
复盘会议上,气氛凝重。阿拉里克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尽管这失败来得如此非常规。
教官点评时,既肯定了阿拉里克正统指挥艺术的扎实,也着重表扬了索伦打破常规思维、执行高风险斩首战术的勇气和能力。
“阿拉里克同学构筑了一座坚固的堡垒,”教官意味深长地说,“但索伦同学证明了,有些攻击,并不来自于堡垒正前方。”
会议结束后,阿拉里克在训练场的观景平台找到了独自一人的索伦。
“你是怎么做到的?”阿拉里克开门见山,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强烈的不解和探究欲,“那些路线不在任何标准战术手册上,传感器的盲区计算也超出了基础课程的范围。”
索伦正望着平台外浩瀚的星海,闻言转过头,绿色的眼眸在星辉下显得格外深邃。“手册记录的是已知的路径,传感器探测的是预设的威胁。”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战场是活的,总有些缝隙,是规则照不到的地方。”
他看向阿拉里克,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你的堡垒很坚固,阿拉里克。但世界不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核心。”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阿拉里克的心田。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所熟悉的、由规则和逻辑构筑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力量,一种基于洞察、冒险和打破常规的力量。
或许是出于一种强者之间的吸引,又或许是为了彻底理解这种非常规的威胁,阿拉里克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索伦。
他们一起上课,一起泡在图书馆,一起进行体能训练。
阿拉里克惊叹索伦对细节的敏锐观察力和在极限压力下依旧保持的惊人冷静。
他们成了朋友,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兄弟。
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在高级战术推演课上,他们被分到同一小组。
阿拉里克负责宏观战略布局和资源调度,索伦则专注于关键节点的突破和战术欺骗。
他们的组合所向披靡,无论是防御战还是进攻战,都能打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配合。
阿拉里克的金色眼眸与索伦的绿色眼眸,在推演沙盘上空交汇时,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对方的意图。
那段时间,是阿拉里克记忆中极少有的、色彩明快的篇章。他们会在严格的作息间隙,偷偷溜到天文台顶层,分享不符合军校规定的零食,畅谈着对未来的设想。
“我要建立一个更强大的帝国,”阿拉里克望着星空,眼神坚定,“一个秩序井然,没有饥饿,没有无谓内耗的国度。所有人都能在规则的庇护下,安居乐业。”
索伦靠在一旁,咬着一根能量棒,含糊地说:“安居乐业?听起来不错。但我觉得,强大的帝国不应该只是安全的温室。”他指向下方璀璨的帝都星,“你看那些光芒,很美,但每一盏灯下面,是不是也熄灭了一些东西?比如……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道路的眼睛?”
阿拉里克皱眉:“野性往往意味着混乱和不可控。秩序才是文明进步的阶梯。”
“但绝对的秩序也会扼杀进化的可能。”索伦反驳,语气并不激烈,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想想看,阿拉里克,如果所有虫都按照同一个模子生长,帝国或许会很稳定,但也会失去应对未知风险的韧性。我们需要花园里精心培育的花朵,也需要能在悬崖峭壁上扎根的野草。”
“我们可以兼顾,”年轻的阿拉里克那时还怀抱着一种乐观的信念,“在我的秩序框架内,完全可以为你说的‘野草’留下生长的空间。”
索伦笑了笑,没有继续争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如此。我们联手,或许真能建立一个既强大又自由的帝国。”
那时,他们都相信着这个愿景。那份潜滋暗长的、超越友谊的情感,也在这共同的理想和日复一日的亲密无间中悄然孕育。他们会因为一次成功的配合而相视一笑,会在训练受伤时下意识地先关心对方,会在深夜的宿舍里,因为一个话题聊到忘记时间,直到窗外模拟的晨光亮起。
……
裂痕,出现得无声无息。
那是在一次高度拟真的跨星系战役模拟中。
他们面对的敌人是学院超级计算机模拟出拥有高度自主学习和适应能力的AI舰队。
战况异常惨烈,阿拉里克指挥的主力舰队在正面战场承受着巨大压力,伤亡数字不断攀升。
按照阿拉里克的计划,他们需要坚守阵线,等待一支奇兵绕后袭击AI的指挥枢纽。而执行这关键奇袭任务的,正是索伦率领的一支小型特种舰队。
然而,在预定出击时间,索伦的舰队却迟迟没有动静。通讯频道里只有沙沙的噪音。正面战场的压力越来越大,阿拉里克麾下已经有数艘战舰被判定“击毁”。
就在阿拉里克几乎要下令全线后撤,以避免全军覆没时,战场态势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AI舰队的侧后方爆发了剧烈的能量反应。并非来自预定的指挥枢纽方向,而是另一个资源储备星域。
索伦的舰队不知何时改变了航向,以惊人的速度摧毁了AI舰队赖以维持长期作战的后勤补给中心!
AI的攻势瞬间瓦解,陷入混乱。阿拉里克抓住机会发动反击,最终赢得了胜利。
但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冲散。在通讯恢复的第一时间,阿拉里克就接通了与索伦的私人频道。
“索伦,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如果敌人的巡逻舰队正好在那个区域,你的小股舰队会被完全包围!”
索伦的全息影像微微闪烁,绿色的眼眸依然沉静:“但事实上,我们成功了。”
“这次是侥幸!”阿拉里克的语气变得严厉,“在真正的战场上,这种擅自深入敌后的行为,很可能让你和你的部下陷入绝境。你考虑过后果吗?”
“这不是侥幸,而是计算。”索伦的全息影像稳定下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我分析了AI的布防模式,它们的巡逻间隙有规律可循。后勤中心看似危险,实则是它们防御最薄弱的环节。”
阿拉里克握紧了控制台边缘:“就算你的计算正确,万一有任何一个变量超出预期呢?战争不是数学题,索伦!一个意外的巡逻队,一次通讯延迟,都可能让你的完美计算变成葬送整支舰队的陷阱!”
“所以我就该眼睁睁看着主力舰队被消耗殆尽?”索伦的反问像一把利刃,“阿拉里克,有时候最大的风险恰恰是什么都不改变。如果我按原计划行动,现在我们已经输了这场模拟战。”
“但我们本可以一起寻找更稳妥的方案!”阿拉里克的声音里带着挫败,“而不是让你独自承担这样的风险。作为你的指挥官,我更不希望看到你因为鲁莽而...”
“阵亡?”索伦轻轻接上他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阿拉里克,战争从来就不是安全游戏。有时候,胜利就是要敢于在刀锋上行走。”
……
复盘会议上,阿尔里克的担忧得到了印证。负责监督的将军,一位以古板和严厉著称的老派雄虫,当着全体高年级生的面,严厉斥责了索伦。
索伦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绿色的眼眸,倔强地迎着将军的怒火。
“将军,原定袭击指挥枢纽的路线已被AI预判,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五。袭击后勤中心是当时胜算最高的选择。”
“胜算?谁允许你独自判断胜算?!”将军怒不可遏,“你的职责是服从命令!而不是自作主张!”
阿拉里克坐在下面,心情复杂。他理解索伦的选择,从纯战术角度看,那确实是打破僵局的妙手。但方才模拟战中那份真切的担忧仍在心头萦绕。
他见过太多因冒进而陨落的将才。
会议结束后,阿拉里克追上正要离开的索伦。
“你的战术很精彩,”阿拉里克斟酌着用词,“但是索伦,战争不是赌局。你今天可以冒险成功,明天呢?作为指挥官,我们要为每一个士兵的生命负责。”
索伦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神锐利:“那么,按照原计划送死,就是对士兵负责吗?当计划明显已经行不通时,坚守教条就是正确的选择?”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拉里克试图解释。
“阿拉里克,”索伦打断他,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阿拉里克感到陌生的疏离,“你没错,将军也没错。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方式,从来就不一样。
“我认为值得为胜利承担必要的风险。”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意识到彼此理念深处那道难以弥合的鸿沟。
毕业分配前夕,那种压抑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所有人都知道,成绩顶尖、关系密切的他们,几乎注定会被一起分配到大名鼎鼎、战功赫赫的帝国第一舰队,那是无数军校生梦寐以求的起点。
然而,在最终选择递交的前夜,索伦找到了阿拉里克。
“我申请了巡察舰队。”索伦直接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拉里克愣住了。巡察舰队,那是一个远离帝国权力中心、条件艰苦、主要负责巡逻和应对小规模冲突的次级舰队。与精英云集的第一舰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阿拉里克不解,甚至有些生气,“以我们的成绩和配合,进入第一舰队,我们可以更快地实现我们的理想!”
“那真的是‘我们’的理想吗,阿拉里克?”索伦看着他,绿色的眼眸里情绪复杂,“还是你理想中的帝国,只需要我作为你计划中的一个零件,在你需要的时候,去完成那些‘非常规’的任务?”
阿拉里克一时语塞。
索伦继续说道:“在第一舰队,一切都会是标准化的,流程化的。我的那些野路子,在那里只会是异类,是需要被修剪的枝丫。但在边疆,情况更复杂,更……原始。那里或许有更大的空间,去实践我的想法,去看看帝国光辉之外的阴影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想走一条自己的路,阿拉里克。一条或许不被主流认可,但我觉得正确的路。”
阿拉里克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并肩作战、无话不谈的挚友,第一次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试图挽留,想告诉他留在核心圈层才能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去改变,想告诉他他们的配合无人能及……但所有的语言,在索伦那双坚定而疏离的绿眸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毕业典礼那天,喧嚣和荣耀都属于别人。他们站在人群之外,进行着最后的告别。
“保重。”索伦用力地抱了抱阿拉里克,他能感觉到阿拉里克身体的僵硬,以及那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回抱。
那一刻,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关于那些未曾言明的情感,关于不舍,关于对未来渺茫的期待……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凝固了。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他们即将踏上的道路,更不对。
索伦松开手,转身,汇入虫流,再也没有回头。
阿拉里克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典礼的喧嚣中,金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失去的色彩。那个关于“既强大又自由”的帝国的梦想,仿佛也随着索伦的远去,碎裂成了两半,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加密通讯频道里,依旧是沉默。
阿拉里克从遥远的回忆中挣脱,目光重新聚焦在星图那刺眼的红点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毅然走向边疆的孤独背影,也看到了如今这个在B区践行着同样理念的索伦。
而索伦,透过舷窗望着下方那片他选择的、危机四伏的土地,绿色的眼眸深处,也似乎倒映着当年那个站在荣耀光环下,却无法理解他为何要离去的金色身影。
海盗的威胁迫在眉睫,现实的危机容不得他们继续沉湎于过去。
阿拉里克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他的声音透过频道传来,带着一种经过时光打磨后的沉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回忆的复杂情绪:
“我的初步方案是:以A区防护墙为盾,集中护卫舰构建防御网络,固守待援。但前提是,需要你的力量在外围进行牵制和骚扰,分散海盗注意力,并为可能的反击创造机会。”
他没有说“保护B区”,但那句“需要你的力量”,以及将索伦定位在“外围”和“创造反击机会”的角色,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妥协和认可。
认可索伦那种非常规作战方式的价值,认可他麾下那些在残酷环境中淬炼出的个体的战斗力。
频道那头,索伦沉默了更长时间。阿拉里克的方案,依旧是典型的“阿拉里克式”思维,以稳固防御为核心。但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反驳。
因为他知道,在绝对的火力劣势下,阿拉里克的方案确实提供了最大的生存概率。而让他负责外围机动,虽然危险,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行动的自主性,也符合他麾下力量的特点。
这或许,就是他们分别多年后,在现实危机的逼迫下,所能找到的、最接近兼顾的道路。
“可以。”索伦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我会负责外围侦察和游击。但你需要向我完全开放A区的防御数据接口和火力权限,我需要知道盾牌的每一个细节,才能用好我的刀。”
这是一个大胆的要求,等同于将A区的防御体系部分暴露在索伦面前。
阿拉里克几乎没有犹豫。
“权限已发送。”
一场基于理性计算、却又缠绕着过往千丝万缕情愫的临时合作,在这遥远的喀斯喀特星域,于无声中,正式达成。
帝国的双翼,在分别翱翔了如此之久后,终于因为外部的风暴,而不得不再次尝试调整彼此的姿态,试图寻找一种能够共同面对威胁的飞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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