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独自一人跨越两千多公里,去那座臭名昭著的小城,只为了见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骗子的男人?”
九秒的语音条将那声嗤笑挤得有些失真,后续的评点倒是清晰无比。
“叶隐青,”她说,“我看你真是疯了。”
疯?
疯的定义是什么?
首都医院开具的精神鉴定报告还悬在光幕的一角,上面的鲜红印章清晰至极。
叶隐青的视线透过这份半透明的报告,在不远处的街角处看见一个骷髅似的男人。
他并不苍老,至少蜡黄蜡黄的脸颊上还没有爬满足够的皱纹,可是枯枝一样的的躯干、歪折的脑袋、黯淡的金发以及半睁半闭的阴翳眼睛,都显得他像是中世纪传说里,某个亟待猎魔人消灭的幽魂。
然而这幽魂就这样飘荡在城市里,撞开行人无数。
无数行人习以为常。
“我很正常。”抚平小臂皮肤上凭空而起的鸡皮疙瘩,叶隐青吸了口污浊的空气,她退了几步站上台阶,将鉴定报告转发过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
几乎是秒回的消息,叶隐青猜想对面的莉莉安或许根本没有打开文件。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你知道你要往锈城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全联邦犯罪率第一的城市,平均每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杀人犯,剩下的是什么?小偷、劫匪、性工作者、瘾君子!你要从布满鲜花的首都跑到污水沟里,然后你告诉我你神智清醒?”
她冷笑:“开什么玩笑?”
叶隐青沉默。
说实在的,如果换做是她,听见莉莉安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孤身犯险,她也会觉得对方脑子不清醒,但是——
“我知道这一切说起来很荒诞,但是莉莉,就因为这太像骗局了,”叶隐青斟酌着字句,竭力想使自己的解释不那么像狡辩,“一个出生于污泥里的人,却热情、善良、优秀、勤勉,美好得像一场幻梦,还有巧合,发生在我们身上无数相似相别的巧合,我不能不来。”
“品德可以伪装,巧合可以制造,”莉莉安说得冷酷,“而你也承认这像一场骗局。”
“是的,我承认,”叶隐青回复,“但是我心里有另一种声音在鼓噪,它总是问我,假如这不是骗局,是真的呢?”
“不,世界上没有巧合。”
“我也希望如此。”叶隐青安抚着她的情绪,“我只是输给了自己的贪心,恰巧我还拥有允许我冒一次险的资本。 ”
莉莉安没再说话,叶隐青能从电流声中听见她的呼吸。
一丝丝类似愧疚一般的情绪漫了上来,在像潮水一样淹没心田以前被叶隐青骤然掐断——
她只是做了她该做的选择,并愿为此承担后果,她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安。
正当叶隐青计划着再说两句便挂断电话,那头的莉莉安却忽然开口。
“你已经到锈城了,是吗?”
她惊得下意识抬头,残破的高楼像山一样压下来,扯断铁枷无数。这些断裂的锈色枯藤拥簇着猝然而止的庞大树桩,叶隐青的视线自层层叠叠的旧桩底部挪上,于最上空看见一片灰蓝阴郁的风暴海。
云鲸乘风过海,白腹黑翅的鸟斜剪天幕。
一滴雨落了下来。
光屏和水洼共起涟漪,砸在眼皮上的雨珠又冷又重,叶隐青反手收起光幕,那些在雨中穿行的面孔都陌生得可怕。
这却让她松了口气。
“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如果今天我没有心血来潮问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主动告诉我你的计划?”
叶隐青皱了下眉。
莉莉安却仍在质问:“你总是这样,叶隐青,我们认识该有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还不够让你对我托付信任?”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几分悲哀:“可你却愿意相信一个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男人。”
叶隐青张了张嘴,她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跳到这一步的。
这与信任与否根本毫无干系,她独自来到锈城,只不过是因为她认为这不算什么大事,而她的智识也足够让她处理一切,她根本没必要把时间花在与人反复商量之上。
“我查过锈城的历史,我阅读过相关的纪实,我知道毒贩是用什么手段欺骗一个正常人,我知道骗子和小偷喜欢对谁下手,”叶隐青试图解释,“我没有相信他,我也没有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
“你只相信你自己。”莉莉安用近乎叹气的语调说道。
叶隐青隐隐约约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她皱着眉头想了几秒,忽视了心头预感,然后点了头:“对。”
如果她自己都不值得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能买到的最近航班在三个小时以后,七点半我会抵达锈城,希望那时候你所追寻的已经有了答案,而你也还活着。”莉莉安没再在信任与否的问题上多加纠缠,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没有必要。”叶隐青试图说服她,只是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
“这很有必要。”莉莉安抬高了声音,“如果你死了,阿卡娜研究所分崩离析,下半辈子谁来发我的工资?叶隐青,我问了哈比,你知道根据它的计算,你在锈城活过第一晚的概率是多少吗?”
“0.005%!”
她挂了电话。
相同的数字还含在嘴巴里,叶隐青看了眼熄屏的腕表。
哈比是母亲留给她的智能管家,她不知道如此死板的硅基生命,有朝一日竟然也会主动为人开启第二权限。
但是问题……问题不大,等回去以后重置一次就能恢复正常。
右眼皮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烧灼感,叶隐青转身借着街面橱窗上的玻璃照了照。
昏暗的玻璃表面照出一身黑白的衣裙,连同一张白惨惨的尖尖小脸。
叶隐青凑近瞧了瞧,为自己不够健康的气色叹了口气。
他会……思绪游丝一样飘袅,他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谁也不知道。
叶隐青想。
就算从他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在相信之前也要斟酌再三。
既然如此,那么此刻她能做的,也就是将这种可能性扩大一些,将这种可能的真实性再提高一些。
想想看吧,从前遇到过的那些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天真乖巧抑或是明艳妖娆,她装不出落落大方谈笑自若的模样,可装个稚嫩愚蠢或还绰绰有余。
但是他真的会喜欢这样的笨蛋吗?
她是如此地讨厌蠢货。
“小姐,”突然有声音在身侧响起,叶隐青侧过头,看见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年轻男人,他说,“让一让,下雨天,我不想打湿我的新鞋。”
他们站在一家面包店前,头顶外翻的篷布恰恰好好能遮住台阶与台阶上的两个人,叶隐青听了他的话,眼睛往下垂了垂,也许就是这个动作叫他看见了眼上的红痕。
“你的眼睛,”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一头闪耀的金发,弯着眼睛笑起来时热情而和善,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脸上流露出几分友善的担忧,“雨打的吗?锈城的雨具有腐蚀性,你最好尽快处理一下,否则这可能对你的视力造成影响。”
叶隐青淡淡颔首,谢过他的好意,提起长裙的一角往上挪了一个台阶,半侧身靠着橱窗,给他让出一条路。
对方许是看出她的防备,笑了笑,便迈开步子走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街角处那个半人半鬼的瘾君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叶隐青警觉抬头,余光瞥见面前那个年轻男子眼中,有一瞬浮现相同的锐利神色。
而雨中行人步伐如故。
霎时间脑中接连跳过三四个猜测,叶隐青垂下眼皮,收敛好目光。
那个年轻男子已经重新转过头来。
“真可怕。”他有些过分开朗了,哪怕对着陌生人也能喋喋不休,“我建议联邦政府应当把他们全抓起来,哪怕送给塔罗斯生物科技公司作为仿生人的生产原料也好过留他们在街上吓唬路人。”
听到熟悉的字眼,将手揣在兜里的叶隐青看了他一眼:“仿生人不是用天然材料制造的。”
那个年轻人便笑起来,眨了眨眼睛:“开个玩笑。你真有趣,我是阿利克.基思,你叫什么?”
叶隐青没接他话,只是用目光传递出一份他怎么还不走开的疑惑。
“好吧。”年轻人耸了耸肩,“愿神灵保佑你,冷淡的小姑娘。”
神灵连自己的信徒都看顾不过来,怎么会有余裕保佑她这种无神论者?就算不提信仰,阿卡娜研究所做的事中,哪一件不是在宣告人要争夺神的权柄?
叶隐青只想着,假如世界上真有神灵存在的话,祂别为母亲的“盖亚计划”感到愤懑就足够了。
但这点思绪不足对外人道,何况今天似乎还是锈城的敬神日。
下午两点会有敬神的队伍绕行全城,而她和他……
思绪刚刚扯远,鼻中便嗅到一股若有还无的柑橘清香,紧接着扑来的就是麦子和巧克力的香气。
身后的面包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旧衣服的女孩怀抱着包裹,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两个大人。
叶隐青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分明此刻无事发生,她仍然感到一点隐晦的不舒服。
于是她往下走了三格台阶,雨丝斜飘着,雾一样沾在她的裙摆上。叶隐青没松开兜里用左手紧握着的那把小巧手枪,朝着瘾君子站立的那个方向走去。
现在是十二点半,与那人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这意味着她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解决午饭。而莉莉安将在晚上七点半抵达锈城机场,五个半小时的时间,足够她为她和他的未来做出决定吗?
如果决定不了……白沙酒店的房间续到了三天以后,莉莉安一来,自己必然不可能按照预定计划留在锈城,否则莉莉安会气得要杀了那个男人的。
杀……死亡。
叶隐青的食指摩挲着手枪的板机,思绪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想起连绵的臭气,脂膏一样流淌的腐烂皮肉,想起血痕枯骨、青淤烂泥,想起死掉躯壳嵌着的黯淡眼睛,想起躲进黯淡眼睛里的窄窄阴天。
过往的风太过冷冽,以至于多年以后她都能在岁月的轰鸣里听见当年的子弹如何上膛。
等一下。
好像不是……
叶隐青猝然瞪大眼。
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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