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人。

大概兼顾着流浪汉身份的瘾君子抱着断腿突然躺下，委地的姿态落进叶隐青眼里，竟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直到后腰抵上枪口，浓厚的烟草味道卷着潮气包裹而来，她才在威胁声里想起，不久以前自己看见过环卫搭梯锯下行道树，那些长着密密麻麻绿叶的枝条轰然坠地时，发出的是与此刻一样的声响。

街面上没有人尖叫，那些虫蚁般散布在城市里的行人也有着虫蚁的直觉，在灾难来临前一刻就四散如流萤。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抵在腰上的枪支往前推了推，劫匪吐气时呼出的是人的臭味，他抓着手上唯一的人质，“钱、手机、银行卡，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不会想知道子弹在身上穿洞是什么感觉的。”

是烧焦的感觉，皮肉的边缘微微卷曲，人骨被炙烤时闻起来与鸡骨没有两样。

叶隐青在心里念着答案，一边默不作声地掏着口袋里的东西，最先扔出的是最不重要的物件。

劫匪受不了她如此磨蹭，踢开刚刚坠地的钥匙，又踩过落地的卡片，用含怒的声音低吼：“钱，我要钱——还有你的腕表和耳环！全部解下来。”

于是她用右手取出右兜里剩下的现金，它们还没有完全见到天光就被劫匪一把抢走，那种迫不及待的力道拽得叶隐青手指生疼。

“还有！”

当然应该还有。

枪支又威胁般地往前顶去，他粗声粗气地命令：“别想耍花招，把另一只手也拿出来！”

叶隐青的左手动了动，藏在衣兜里的武器已经染上了她的体温，以至于她摸到的不像是被皮革包裹的枪身，而是另一个人的手指。

另一个人同样被枪指着脑袋。

年轻男人苦着脸，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自己又倒了霉，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不慢，背包被放了下来，外套也被扔了出去。

“我说老兄，”他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一个被劫的人，因为他甚至有闲心和劫持自己的匪徒讨价还价，“夏天还没到，你至少该给我留一件挡风的衣裳。”

那个劫匪显然没有什么好脾气，当即就开了枪，子弹打在年轻人脚边，激起的泥浆反倒将叶隐青这边的匪徒吓了一跳。

后腰上的枪口抖了抖，叶隐青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物件，她按耐住转身的冲动，听见那头年轻男子换了妥协的语气：“好好好，你有枪，你是老大。”

她莫名地有些想笑。

但显然此刻不管哪种笑声都不合时宜。

挟持着自己的劫匪虽然被短暂引走注意，两个蒙面的劫匪围着年轻男子，但还有一个劫匪举着枪远远地立在街角，将这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或许才是这四人里领头的那个，因为最开始向着流浪汉的那一枪就是他打的，此刻也是他表现得最不耐烦：

一脚踢开蜷缩在脚边的受害者，这个劫匪看也没看受伤的瘾君子一眼，就踏着血痕往他们的方向走来：“快点，磨磨蹭蹭的，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气焰嚣张的三个劫匪在他抬脚的瞬息就莫名委顿几分。叶隐青的视线在他们高大的身形和壮硕的肌肉上停了停，她没有像莉莉安一样经受过专业的训练，至多只能保证在短暂的时间内让一个人完全失去行动能力，那么剩下的三个……

她的视线飘向一旁的年轻男子。

如果此刻自己动手，他能抓到合适的机会吗？

他们没有对视，反倒是抱着面包店小女孩蹲在地上，抬起乌溜溜的眼睛，向她望来。

忽然间那双眼睛里出现惊恐的颜色。

下一秒她的左手被人猛地抓住。

“早说你是个蠢货，她衣服里还带着枪！”骂完神色惊惶唯唯诺诺的手下，这个长着红色络腮胡的劫匪盯着叶隐青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要我把这只手折断后搜出来？”

如果她还有一件武器，就不该将自己的性命寄托于施暴者的仁慈。

眼泪、哀求，叶隐青知道这些除了让自己的姿态更难看以外，对脱险几乎没有半点作用。可是，在现实的危险面前，退缩似乎永远比勇往直前更加容易。

劫匪拿到了那把枪，他举起它，对着天光看了看，长满络腮胡的粗糙面孔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表情：“TAR-0709？看着像是高级货。”

他把它收了起来，横来一眼，视线轻蔑地从叶隐青身上飘过，对着手下吩咐道：“动作快点，把人看好，晚点送到……”

他没能说完。

因为另一边那个那个年轻男人一面掏出藏在身上的钱，一面唉声叹气：“我说小姐，你都有枪了，怎么还会被人抓住呢，那东西在你手里还不如——”

“费什么话！”他身边的劫匪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小子这会了还有心思……”

他也没能说完。

毕竟谁也想不到，看起来老实安分的年轻男人会抓住这个时机出手。

他退一步躲开劫匪踢来的脚，没有一丝犹豫就欺身上前。踢人的劫匪在重心不稳之际又被狠狠踹了一脚，往下扑落时胡乱扑腾的手也有一瞬间失去力道。

枪支被击飞，在坎坷的路面上旋转成一朵黑色的花，咔哒咔哒的声响中，她看见飞溅的水珠模糊了每一个人的脸。

有谁在惊叫，谁的声音充满愤怒，谁抬起手枪，谁猝然倒地，谁扑进水洼抓起手枪，谁在生死一线时还要留下茫然四顾的一眼……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所以理所应当地，当她甩手捏住从袖口滑出的电针，再将它刺向劫匪按下按钮时，他倒下前，满是络腮胡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才那么惊讶。

可她只能解决一个人。

年轻男子身边的两个人已经躺在地上，而最先挟持她的那个劫匪却还有余力在巨变发生以后再度抓住她的肩膀。

“老实一点。”他捏着她的肩狠狠往后扭了一下，叶隐青听见骨头发出的咔哒声，她的手有一瞬间脱力。

那一刹那她犹豫过是否要冒险往前一步。

年轻男人与两个劫匪争打时跨入雨中，除了那个小女孩，她和另外两劫匪都站在挡雨蓬的边缘，倒下的劫匪身上带着雨水，而她与剩下那个脚下踩着的道路尚且干燥。此时此刻，只要叶隐青再往前一步，踩进水洼，再将打开的电针扔出去，别说抓着自己的劫匪，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倒下，可是——

有必要吗？

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劫匪，以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方式解决问题，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

电针在甩向劫匪时被轻而易举地夺下，叶隐青对此并不意外，任何人在神经紧绷之时反应都会比寻常更敏捷。

它落在了地上，他总算有些见识，没愚蠢到将电针远远地踢进雨里。

那把枪又顶住了自己脑袋，叶隐青听见劫匪的声音绷成一条平直的线：“把枪放下，否则我就杀了她。”

枪？

年轻男人赤手空拳，那把枪落进女孩手中。

她们素不相识，谁会把命交到别人的手上？

可是那个女孩却犹豫着，真慢吞吞地放下了枪。

叶隐青在心里不解地叹了口气。

那劫匪一见女孩的枪脱手，果然放松了一些。他先对着络腮胡喊了两声“老大”，又对着地上生死不知的两名同伴叫了几声，迟疑半秒后向着年轻男子图穷匕见：“把那个东西交出来！”

“哪个东西？”年轻男子站直了身体，白色衬衫的褶皱被缓缓拉平，这件半贴身的衣服藏不下别的东西，而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明显的疑惑。

“少跟我装傻！”劫匪恶声恶气，闷雷一般的声音砸在叶隐青耳边，震得她大脑也嗡嗡作响，“两天前喀迈拉研究所被盗，我们接下任务，你小子有胆子偷他们的东西没胆子认？”

“我？”他伸手指着自己，哈哈大笑，“我和这位小姐一样，只是刚到锈城的游客啊。”

“少装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哎，真不是我，你看这事，”年轻人一边说一边靠近，他表情无奈，“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叶隐青能感觉到挟持自己的劫匪刹那的动摇，然而……

“站住！不准再靠近了！”明明手里有枪，劫匪的声音听着却比剩下的三个人加起来还要慌张，“怎么不是你！我们蹲了你你这么久！我老大不会认错人！你刚还说什么‘塔罗斯’！你连出门都还惦记着给他们找材料，你还说你不是他们的走狗？”

“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年轻人瞠目结舌，他看起来真的无辜极了，甚至抬起腕表要把光屏唤出，“他们家的仿生人刚刚开售，联邦里还有谁没看到那支划时代的广告吗？”

那大概还真是有的。

比如劫匪，比如叶隐青。

腕表突然震了一下，似乎有人发来新的消息，她低头刚动了一下手腕，被接连打击到有些崩溃的劫匪就神经过敏一般呵斥道：“放下放下！不许动！”

那就不动。

年轻人挪开悬在腕表上的手指，站直了身体。

叶隐青也老实下来，她猜测着这个时间是谁会找她，是莉莉安，还是那个即将见面的暧昧对象？

但无论是谁，她都不该继续耽误下去。时钟分分秒秒在靠近两点，叶隐青不是很想猜测那人在干什么，她只是……不想迟到。

眼皮上的伤口似乎也体会到了她的心情，那股灼烧感越来越重，莫名的痒意像虫一样在肌肤表面攀爬。

叶隐青眨了眨眼，将视线聚焦在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是错觉吗？

他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之下，似乎也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焦躁。

不是错觉。

他主动开口了：“我说老哥，我只是个远道而来的游客，对你们本地的什么帮派、什么研究所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既然你知道认错人了就应该立刻马上回去查线索，看看能不能找到真正的嫌疑人。何况你几个兄弟也没真出事，现在却还躺在地上，锈城以前矿业化工业这么发达，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这雨有多危险。你看你们几个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大白天搁这淋雨？头癌、肺癌、皮肤癌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种癌，你真不怕淋多了晚上回去就中了一个吗？”

看得出来剩下的这个劫匪平时没什么主意，叶隐青感觉到钳着自己的手指松动了几分，这意味着，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听完年轻男人的话，竟真有些被说服的趋势。

“况且，”那个年轻男人神色肃然，强调道，“今天我记得是你们锈城的敬神日，不是说在神的注视下一切罪恶都会消弭——好吧，就当你们当街拦路还顺手抢钱只是因为在追踪失物的正义过程中出现了一点点意外。谁都可能出现意外不是？你要做的就是尽快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而老兄你竟然还把它花在踌躇不前上，哎，我真是……”

他万分痛惜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你说得……”肩膀上的力道又松懈几分，叶隐青听出了劫匪声音中的犹豫，或许只要再加把劲，他就能完全松开她。

可偏在这时，地上的络腮胡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这呻吟本该夹在雨声中无人听闻，可今日聚集在此的人耳力都灵敏得有些过分。

一刹那，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至那双颤动的眼皮。

下一秒，他将要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