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京被这几个字钉在了原地。
反应回来以后,心里就只觉得怪怪的,又有一点好笑,又含着点不知名的惆怅。
小傻子自己的境遇都那么可怜了,却还反过来处处记挂着她盛扶京。
此刻,她敏锐听见了小院的木栅栏门,被人缓缓打开的‘吱呀’一声。
连忙定了定神,皱眉听下去。
女子的声音,扑了香粉一般的软糯,娇俏着低声嗔怪着一句什么,扶京却没能听清楚。
“且让我瞧瞧。”男子的声音倒是清朗,“长公主还真把庶子关在了此处?”
这屋子里的窗户破了一扇,日光自破窗中大喇喇照进来,一如那二人带着好奇与惊讶之色的目光。
不是夏姑姑。
沈辞坐在木床上,目光默然地回看向他们。
“哎呀,还真是。”女子咯咯笑了两声,“表哥你看呀,他的腿上锁着链子,像是狗一样。”
“恐怕长公主只把他当成狗养着呢。”男子亦是惊奇不已,还忍住凑近了,对着沈辞招招手,露出个刻意的笑,“喂,傻子……你听得懂人话么?!来来,你会不会汪汪叫,哈哈哈哈……”
扶京认出来,这是江佩云的声音。
这两人,竟把沈辞当成什么稀罕物一样来观赏,此刻更是笑作了一团。旁人的苦难在他们眼中只是消遣的取乐之物。
她的拳头不由自主攥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冲去狠狠教训了他们。
沈辞则一直都是静静的。
他像是没有看见这两人,虽然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看,眸子里却没有半分情绪。
“表哥,他看得我心里发毛呢。”江佩云扯了扯夏文沉的袖子,“真骇人,你说他瞪着咱们做什么。”
平心而论,这沈辞长得倒是极为好看的。
他们二人原先以为,西苑里关得是个茹毛饮血、半人半兽的怪物,万万没想到这是个如此秀致清和的少年人。
如果不是夏姑姑说过好几遍,沈辞是个被毁去心智的傻子,恐怕他们只要以为这是个正常人。
尤其此刻,夏文沉的轻浮调笑,与对方沉默冷淡比起来,倒反有些叫他自残形愧的味道。他忍不住心下不大舒服,挑起了表妹的下巴笑道:“必是为我表妹的天姿国色所倾倒,这傻子看呆了呢。”
说着,夏文沉亦不知为何,突如其来地把江佩云抱起来,故意扯下她肩上薄衫,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臂膀,扬声道:“让这傻子开开眼。”
“表哥!”江佩云又惊又怒,尤其见到窗户里的沈辞,竟是忽然把脸侧开,那脸上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却又明明白白写着嫌恶时,她气得瞪眼低喝,“你发疯了么?”
夏文沉连忙一叠声说着软话哄她,二人嘀嘀咕咕说了不少粘腻的话语以后,动作亦是愈发的不规矩。
他们本来就在一处长大,十四五岁时就已交付了彼此。如今好不容易偷着见了一面,又选在了四处无人的西苑,哪里还能再有顾忌。
江佩云本来不想在此处,虽说也只能席天慕地,但是屋子里可有个活生生的沈辞,心下到底不自在。
“表妹羞什么?”夏文沉轻笑一声,“这是个不会开口说话的傻子。”
语毕,他还抽空抬眼望了望窗户里,只见沈辞已经侧开了眼睛,恬静淡雅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凝神望着自己屋子的一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你是长得光风霁月人中龙凤的,还不是只能给关在破院子里等死?连男欢女爱的滋味都不晓得。
夏文沉心下不屑,瞥见江佩云亦是偷偷地往屋子里瞧,忍不住冷笑一声,拧着她的下巴将她身子转过来,不管不顾着便要吻上去。
令人尴尬的欢好之声,足足响了半刻钟,这才堪堪停下。
扶京在里头听得痛苦不堪,面露难以言喻之色,好不容易等这两人收拾完毕了,偏生那男子还搂着江佩云不断逼问:“表妹心里以为,我与这沈辞,谁长得,更讨你们女孩家喜欢些呢?”
江佩云微妙地顿了一顿,接着娇哼一声,“你同一个傻子比什么,再说,在我心里,谁又能比得上夏表哥?好啦,咱们该回去了,如今那贱人得势,我可要愈发小心着些。”
夏文沉暧昧地低笑,“说起来,那位大夫人也是独守空闺,可怜大好的年华,做了活寡妇。”
虽说这是实话。
可怎么听,都觉着这男子的语调里,有一股下.流之味。
果然,不过片刻,扶京便听见夏文沉略哑的嗓音,“我倒是见过她一面,虽比不上表妹,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若是叫她知道知道男子的好处,也不枉她来世上一回。”
江佩云焉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当即便甩了脸子,“原来表哥心里念着这个贱人呢。”
“表妹,你误会我了!”
他二人又说了许多海誓山盟之语,江佩云的态度倒也软和了些许,思量道:“你若是真能帮我除去这个贱人,引得她失贞也好,失心疯也罢。倒也确实是好极了。”
“正是。”夏文沉以为此事可图,心里正美不胜收,忽而脸上就被浇了一盆凉水。
二人惊怒着抬头看去,只见沈辞依旧是波澜不惊地模样,冲窗外泼了一碗水以后,便自顾自地回去了。
“呸!真晦气。”夏文沉抹了把脸上的水,急冲冲着便想进去教训他,却被江佩云慌忙拦下,“咱们别与他纠缠了,虽说他不会开口说话,到底该当心些才是。”
一碗凉水,把夏文沉的好心情浇了个透凉,而且也不知道这个傻子浇下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总觉着有股酸味,可别是他的……
不敢再细想下去,江佩云大约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也不明说,可已自觉着离了他好几步远,掩着鼻子道:“表哥,咱们回去吧。”
夏文沉只得应好,离去时竟带了些小跑,认定了他身上被泼了污水,叫苦不迭着赶忙回去换身衣裳。
扶京探出了一颗脑袋。
“你往里头加了醋?”她眼睛明亮,“你好会捉弄人啊!”
这醋是自己带来的,还放在食盒里没带走呢。
就连以前在秦县老家的自己,也没这么机灵过呢。
沈辞颇有些闷闷不乐,只是看向窗外那两人离去的路径,目光微微发冷。
扶京此刻也懒得再理会他的心思,将带来的食盒一收,她便撂下一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你乖乖的。”
以前,她说得都是‘明日’再来看你。
而且,以前她也不会走得这样匆忙。
已经跑出了小院子,扶京却又莫名其妙着回头望了眼。
沈辞像个木头,冷冷的立在窗户边看她,然而对上她眼神的一瞬间,却又飞快扯了扯嘴角,对她温柔着笑了一下。
那股若有似无的冷意,似乎在日光之下被驱散了。
扶京用力冲他挥了挥手,这才继续往回走。
雪穗躲在了一从花坛后面,直到瞧见了扶京出来,这才神色紧张着迎上来,主仆二人竟是异口同声,“江佩云和她表哥!”
他们两个,一直来西苑里偷.情。
难怪,难怪上辈子的江佩云居然能够怀孕,想来长公主并不知情,等盛扶京死后,江佩云的孩子自然就是侯府的唯一血脉。
这血脉却姓夏。
也是难怪,夏姑姑会如此偏帮着江佩云,有时候待她都宛如亲生女儿一般亲密。
这个夏表哥,定是夏姑姑的儿子。
虽说心里对此事早有猜测,但是扶京此刻仍是心中忐忑。回去后,她回想起了江佩云与那男子议论自己的言语,一颗心也总不安分。
好在,自己已有了准备,只能分外留意着好了。
她遇事毕竟有限,第二日出府去和二哥相聚时,忍不住就摈退左右,偷偷说道:“二哥,我要请你帮我查一个人。是侯府里夏姑姑的儿子。”
“夏文沉?这人我知道。”盛明沉吟片刻,“侯府来人,想让我把他安排在天羽卫之中,怎么?”
怎么?
扶京半遮半掩着,将他和江佩云之事,以及对自己的不尊敬言语稍加修饰说出。越说,盛明的脸色便愈冷了下去,可到底他不是喜怒行色的少年,听完以后便默默点头,“我会替你杀了他。”
扶京一愣,没想到能从二哥的嘴里,如此轻巧着听到‘杀’这个字。
“怎么?”二哥对着她却是笑了笑,“觉着这样的二哥,让你不认识了?”
笑意不达眼底,他也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
“无论二哥怎么样,我都不会觉着不认识了。”扶京摇摇头,“只是,此人不值得让你手上沾血,我希望二哥干干净净的。”
盛明怔怔着看向自己的手掌,苦笑道:“也只有你会在意这些东西。”
陛下拿他当刀子,长公主要踩着他向前,文武百官与他接触的,更是各有打算。
唯有扶京,还会在意盛明的底色,还会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二哥先不要动他,只是请你多留意他的举动,尤其此人若是想要弄到什么迷药之类的东西,你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扶京喂他吃了一口软糕,转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如今知道了江佩云的把柄,留着他说不准有用。”
这软糕却是喷香,盛明只吃了一口,剩下的全让扶京吃完了。
她还意犹未尽着要打包两份带回去,伙计笑着答:“这糕点需趁热吃才好,姑娘若是喜欢,只带走一份便也好了,不然这份吃了,那份凉了不能再吃,可不就糟践了。”
“不碍事,我要两份。”扶京随口嘱咐道,她还记挂着一件事,咽下嘴里的吃食以后,又拉着盛明的手问道:“二哥,清梦引的事情,你可多替我打听了?”
虽说上次已经大致明白了这是个什么东西,但扶京最为关心的,还是此物的解药。
能找到便好了。
“不曾有进展。我只听说,前朝有个宫里的术士极喜欢钻营此物,但他还不知是否在人间,也寻不到他留下半分只言片语的记录。”
扶京失望地点点头,“如果人从小就服用清梦引,那他至多能活到几岁,……他还有指望能被救回来么?”
“服药之人,与你颇为相熟?”盛明却冷不丁问道:“你的语气比上次更为关心担忧。扶京,告诉二哥,这几日里,你是不是一直与此人接触?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说到最后,已隐约有严厉之色,生怕扶京会招惹到什么祸患。
扶京极快地眨了眨眼,“是我的…救命恩人!”
此话倒也不错,她理直气壮道:“在侯府里头,我无依无靠,一时不慎便要有性命之忧,这人救我,我总要知恩图报吧。”
“一个神智被清梦引毁去之人,救你?”盛明叹了口气,“你啊,就糊弄二哥吧。”
扶京笑得眼弯弯地望他,“我还想请二哥,想办法为我送来一位医师,能救救他就最好啦。”
**
清月银辉洒在屋梁上时,扶京的马车才缓缓驶入了侯府。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坠在车底之下,晃晃悠悠着来到了扶京的院落。
马车内的小娘子很轻,但她性子顽劣活泼,是蹦跳着下了马车的。
车底惊起一阵灰尘,谢燕惊捂了捂口鼻,有心想探出身子瞧瞧这位侯府大夫人是什么模样,盛扶京已一溜小跑着进了屋子。
马车被下人牵了走,那道黑影贴着墙壁,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侯府禁地。
西苑。
他已经来过了三次,很是知道沈辞被关在里头的境况,然而这一回远远地瞧见那院子里的烛火之光时,剑眉挑了挑。
——有别人?
不,几乎是在谢燕惊发现得同时,那微弱烛光便倏地熄灭。
只有沈辞这样的耳目清明,十几丈远的距离,他也能感知到有人来了。
谢燕惊蜻蜓点水着一般潜了进去,又像个大蝙蝠,瞧瞧倒挂在了沈辞的窗子上,对他露出了一个阴惨惨的笑。
沈辞早已等着他了,并没被这鬼脸吓道,只静声道:“你来了。”
“你,一次比一次,更不好玩了。”谢燕京顺着翻进窗子里去,顺手解下了腰间的一个玉葫芦抛过去,“拿着,下次给你灌毒酒时再喝。”
其实他还给沈辞带了一点吃的,只是谁知道侯府小娘子那么嘴馋,在马车上自顾自得吃个不停,也勾得他自己,把那点牛肉干全塞进了嘴里。
“多谢。”沈辞清朗温润的一张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痴傻之状。
他凝视着玉葫芦上的刻字,对着来人缓缓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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