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天地是极致寂静的。
大雪、北风。
有一面旌旗被刮下长杆。
它飘着、荡着,忽然沉落下来,挂在一棵枯老的树上。
它扎根一座小院,除此以外,一口井与几个零落酒坛便是全部基调。
景色是廊下坐的一个年轻人。
他呼着茫茫的寒气,苍白的、失去颜色的瘦长手指下扣着一只覆盖白霜的酒坛。
西北边城的二月,寒冷且肃杀。
可他竟然毫不在意地大口灌饮冰冷的酒酿,仿佛同自己有不能开解的深仇大恨。
以图借此来杀死自己。
世界银装素裹,沉默似了无生机。
直到蓦然一个酒坛狠砸在院墙上。
破碎声惊天动地。
天地猛地活过来,一切猝然被赋予声音。
雪与风凄厉啸叫,街外货郎的叫卖零落不成调,酒馆里的醉鬼醉醺醺划拳。
天地鲜活,独他苍白。
伴随一声惊堂木,白玉堂扶着廊柱蹒跚站起来。
那是一个妖狐报恩的故事,今日开场是第三幕,隐隐绰绰,唱词跌宕。
白玉堂正踉踉跄跄撞进屋里去。
他还记得不能在屋外醉死过去,可房内炭炉早熄了,四面大开的窗压根无法为室内留住丁点暖意。
寒风进门,喑喑哑哑四处乱撞,刮得桌上被镇纸压住的信纸终于不经摧残,“速回”二字拦腰截断,猎猎摔进不知哪方暗角。
白玉堂倒在榻上,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但信鸽又不期而至,咕咕落在窗棂。
他听得分明,并陡然间满面戾气,仿佛来的是他平生最怨憎的什么人或事。
可年轻人到底什么也没能做。
他醉得太厉害,也冷得太厉害,全凭本能把自己胡乱裹进被褥里后,沉沉吐出一口气。
钝刀割肉,莫过如是。
梦境牵引他飞速下坠,直跌入四月前那个黑暗无比的深夜,从身体到魂灵,无一不因此痛苦不堪。
至他浑身冷汗醒来。
信鸽已寻到桌下避风的地方闭眼睡去,雪住了,天幕也四合。
白玉堂面无表情望着帐顶,半晌,忽然满面讥诮。
尔后轻装简行,提刀、纵马,一路东去,直抵京都。
像世间最不羁风流客,近十日兼程少眠,只为一脚踏入一个花天锦地。
往来香车宝马、珠帘翠幕,仿佛人皆锦衣玉带。
他在这使人目眩神迷的繁华里短暂闭目。
像阔别半生。
不远处的客盈楼迎来这位客人。
戴箬笠、佩长刀,这使他像一位侠客,可气度非凡,又令他不止是一位侠客。
伙计殷勤备至引来客至上房,听了两句吩咐,拿着赏银快快活活下楼,压根不知道那位头先看着从容不迫贵客竟会握不住刀。
没有任何一个侠客会允许自己拿不住赖以为生的武器。
然而长刀仍旧跌进厚毯里,而主人正呕出一口血,慢慢委顿在地。
年轻人所有的生机好像也随之一同消失了。
苍白惨淡的颜色在这个四下无人的时候,终于彻底侵占他的面容。
但白玉堂始终绷着一根弦。
它穿透头颅,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令这副濒临溃败的身躯站立、走动,不能倒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非常短暂的昏迷。
这光景,天色尚早,白玉堂没有就榻。
他凭窗远眺,一坐便是一个下晌,期间食不知味生咽一些菜肴,进食的模样令人毫不怀疑那是拥有美丽外表、实则难以下咽的糟糠。
伙计来收那没动多少的餐碗,并带来他这一个时辰探听来的成果。
“展大人是有两个月没露面了。”
伙计并不怎么认真看待,“至于原因没人说得清,您也知道,咱们这地界人多口杂,传来传去假的都能传成真的。有说展大人因有公务在身,现今不在京里;也有说他重伤垂死,人快不行了。
“不过后面这条没几个人信。”
伙计眉飞色舞,“那是谁啊?那可是南侠,怎么可能会死呢!”
怎么可能会死呢?
可你我都是**凡胎,为什么不会死。
当暮色四合,千灯照碧云。
白玉堂缓缓起身。
来自窗外的光影投在他身上,腰腹处在转身时被光影勾缠着、勒出一道怪异的线条。
转瞬即逝。
夜色里,这座天子脚下的汴梁城比之白昼更奢靡。
那灯火、这楼阁,过眼璀璨喧喧市井,无不引人沉溺。
人走在这里,即便没有饮酒,也仿佛要醉透了。
头戴箬笠的年轻人行走其中。
夜色钟爱他,因此赠以少许伪装,巡城的军爷与之擦肩而过,灯火流转,斑斓五色,军爷甚至没能认出这位昔日同僚。
白玉堂渐行渐远,将喧嚣与繁荣全部抛在身后。
相隔一条汴河的桥那一端,庄肃寂静宛如卧伏的恢宏雄狮。
没人会怀疑它的警惕性。
但年轻人毫无负担地潜入让它变得并非无懈可击。
他熟练地躲避府卫,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先途经了一场争吵。
那是开封府明镜堂前的一丛瘦竹下,冲突发生得又急又突然。
当事人分别是一位着束袖直裰的男子、一个装束文雅、年岁稍长的书生。
男子在围追堵截,书生俨然疲于应付,到这一刻书生终于破罐破摔一般承认:“是!”他完全舍弃了润饰,直白地抛出答案,“最开始展大人会忘记八成是因为作古,当日他那副模样你是亲眼所见,除此以外你还有别的办法没有?!难道要任他死么!”
这不是书生愿意回想的事,所以短暂发泄后,理智回笼,在蓦然的极端静寂里深吸一口气。
“……学生受人所托,因此冒险给展大人服第二次,展大人至今不醒,学生也……”但就连这,他也很快讲不下去。
那个稍显年轻的男子神情为此变得难过,哑声道:“我是没有法子,可……五弟至今见信不回、没有音讯,展熊飞这副样子,分明知道究底!我不问他,还能向谁去问!是不是五弟他!——”
书生猛地捏住男子的肩膀。
他一介书生,弱不禁风似的,这一刻他却用了非常大的力气,甚至连自己面目都扭曲,“韩大人,慎言!”
像是告诉对方,也对自己笃定,仿佛那个猜测说出口就真的会变成不可挽回的现实,这绝不是双方愿意见到的场面。
韩彰顺应对方的心意噤声,但也只沉默很短的片刻。
他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怀疑,盯着书生,一字一顿:“先生,你真的没有瞒骗我什么吗?”
先生一愣。
这大概是一个非常艰难的疑问,因此韩彰用力呼吸几次才得以把话说出口:“作古……你可能不知道,作古是我从前……当做稀奇玩意儿给五弟的。”
公孙策猛然僵住。
先生这副样子,好像正说明了什么。
韩彰呼吸促起来。
他的胸膛起伏,仿佛里面装了一只名作失控的野兽,正横冲直撞寻求出路:“如果你真的不知内情,为什么会有作古?假如不是我无意撞见你给展熊飞服用作古,你接下来还打算怎么骗我?”
韩彰痛苦得面目狰狞,“为什么作古会在你手上?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它会被用给展熊飞?为什么——”他喘息着,问出他最不敢面对的问题,“作古在你手里,我五弟又去了哪里?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同样都是性命,你凭什么……?!”
韩彰没法再说下去。
这个怀疑光是想一想他就肝胆俱裂。
公孙策张口欲言,却苍白得无从解释。
「这是作古。」
在那个些微寒凉的秋日清晨,白玉堂将作古递到公孙策手中。
先生还清楚记得当时年轻人的那幅袖,滚着银云纹,衣料也上等,有片秋叶飘下来,打着旋擦过那幅袖。
先生懵懂地接住瓷瓶。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一段记忆,否则这个场面为什么会如此没头没尾、离奇又突兀,让先生完全不能理解前因后果。
作古是剧毒,作用于颅脑,使人遗忘前尘,因此人称“作古”。
可对方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交到他手里?
白玉堂没有周到到替他解惑。
甚至没有说要拿给什么人用。
「如果有意外——」
他只是望着某个方向,目光深到公孙策都有刹那被感染,因此而心口闷痛到像要窒息。
「请务必别让他想起。」
他以这句做为结尾,先生还想追问,他却没有给出机会。
自白玉堂转身离去至今,先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如果不是有作古为凭,那个轻飘飘的清晨就真的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然后很快的,公孙策知道作古是用给谁了。
失去记忆的不是他,是展昭。
那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白昼,公孙策因此而记得所有细节,先生甚至记得自己没能用完的那顿朝食里,一粒小小青豆错滚进了旁边的咸菜碟里。
展义——展昭长随,惊动府中郎中,尔后很快的,悄然又急迫地报到先生这里。
「展爷有些不对劲。」
展义这样讲。
这个焦心又含蓄的表达其实非常不准确,岂止是不对劲,展昭分明是——
失去了所有身为“自己”的记忆。
在身中无解的合昏散之后,在合昏散的威胁离奇消失之时。
这就是公孙策所能看到的事实。
“都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学生不可能……会同意白大人这样做。”
公孙策其实很难过会被韩彰当做一个没有底线的人看待,可先生很好地隐藏了心情。
他能够理解韩彰的恐慌。
可比起韩彰,先生的条理更清晰,“作古确实是白大人亲自交给我,但那是在展大人失忆当天清早,期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那时白大人没有任何异常,绝不是垂危的样子。时间太短,完全不够他去实施。”
未免他不信,先生三指誓天,“这件事上,学生没有一字欺……”
韩彰陡然按下公孙策的手。
他没有抬头,显得颓废、无力,“我……我相信先生。”
先生轻轻叹息。
半年以前,没人会想到事态能走到这个地步。
远的他管不着,先生却不能放任韩彰困在无谓的胡思乱想里。
因此他又引导韩彰回想,“以血换血,起初我们知道它时,医倌只提可行性,没有阐述其中危险,白大人只有当时……‘玩笑’,提议用他试验,只有那一次,此后他再也没有提,是不是?”
韩彰目光空着,回忆虽很混乱,可他知道,先生说的就是事实。
而公孙策也并不十分需要他的回答。
韩彰能够冷静便已经足够。
先生又道:“之后,展大人中的合昏散离奇解了、白大人无缘无故失联,两桩事撞在一起,你才怀疑是白大人……与学生,剑走偏锋,用换血的法子,牺牲白大人,救了展大人。可是——”
先生认真地直视韩彰,“韩大人,姑且不论此事真假,展大人最初失忆至今,有出现任何因为换血出现的并发症吗?”
没有。
韩彰非常清楚。
也是他最不能理解,“如果不是,那五弟为什么……”
有什么缘由会让白玉堂仍然活着却至今不肯与他回信?
五弟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韩彰茫然坐倒在石阶上,喃喃问:“可除此以外,合昏散还能怎么解?当世唯一能解合昏散的方法不是仅剩以血换血了吗……”
唯一?
不,那不是。
至和三年,仲春。
夜风仍料峭。
白玉堂却额上有汗。
这让他不得不暂时止步,藏身某处檐下与院墙形成的阴影中。
云霭半散,月色穿透树影,在年轻人衣襟绣上文秀的影子。
一如那个正午,与他在医斋后园对峙的另一人衣上斑驳的光影。
那刺眼的、灼热的。
连风都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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