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岁的一个早秋。
汴梁城已有凉意,唯独那一天。
像一场最后的最激烈反抗,炎热得墙角的苔花、瓦上的裂缝、乃至于天边一片云,都令人看了生烦。
白玉堂不远不近跟着一个非常高大的背影。
路不长,又十分长,他看檐下老旧的燕巢,不走心地指责对方否决一切的态度。
「兄长。」他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行。」
有雀来了又走,分走他的心神,使他经过转角时猝不及防面对那人突兀的回头与发难。
白玉堂被强硬地推搡在墙上。
毫无防备下他的脊背撞得生疼,可不等他皱眉,对方已经欺上来。
「你大可试试。」那个人眼尾带红,决绝地、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你大可试试。」
白玉堂毫不怀疑,若自己再逼一步,这个内敛的男人会即刻落下泪来。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来缓和。
“……”
回忆令年轻人痛苦不堪,哽塞着,想要宣泄,可最终反复尝试并出口的,也只有一个名字——
“展、昭……”
这似乎一下子开启了所有苦痛。
白玉堂的脊背塌下来,冷汗湿透衣裳,眼前骤然一片光怪陆离。
实际上,当时的情形即便急迫,也远没到病急乱投医的程度。
寻求御医、江湖郎中、隐世圣手,消息全放出去了,眼线耳目被用到极致,府中知情者没有任何一个坐以待毙。
为了隐瞒南侠中毒的消息,他们是辗转通过京中杏林世家、以论讨学术的名义请来临近各地的郎中、医师,假设“一个人身中无解之毒”为命题。
「以血换血。」
有名医者提起这个词汇。
他猜测或许可以用换血来达到消除毒性的目的。
听起来好像是个好法子,然而老郎中们对此讳莫如深。
因此公孙策翻阅所有野史、文献,最后无一不表明以血换血绝不可行。
六十四年前,鬼医仙的门生狂道郎中生擒百人证他的医道,其中二十六人被迫以血换血,十三名供血者当场身亡,另十三名被供血者,只活下来一个。
且之后近十年,这名生还者长久被病痛折磨,强撑过不惑之龄,就痛苦离世了。
用以血换血的法子来解合昏散,看似可行,实则不然。
好像所有的生机都被堵死了,但在无计可施下那十三人中存活的唯一一个,就成了独一无二的出路。
纵使它九死一生,崎岖难行。
「既然有人撑过换血活下来,便代表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要素是没有被发现的,或许那就是关键。」
在各种不断被抛出的苛刻条件限制下,有医者再一次提出这个观点。
但要论证它,其过程势必有悖人伦,身为医者,没人迈得出去这一步。
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狂道郎中。
更何况身中合昏散,展昭已等不了他们去论证换血的可行性。
合昏散药性发作的愈发频繁,他正逐渐变得虚弱。
于是在那个深夜,白玉堂敲开了展昭的屋门。
那寂静的、一切荒谬的起点。
白玉堂慢慢睁开了眼。
琅轩很静。
庭灯是昏暗的,檐下甚至没有点灯,展义刚刚回到耳房休息,守夜的小医童就被打晕在明间。
悄无声息走入屋内的年轻人将小医童妥善安置在椅上。
他踏入次间,掀起那道半遮的幔帐,却蓦然浑身僵硬。
耳内杂音骤然崩断,世界陷入极致的沉默。
榻内有人。
一个濒死之人
他灰败、像一棵眼看就活到头的榕树,气息衰竭得几乎能忽略不计。
展昭真的快死了。
——去岁在面临合昏散那样一个无解的绝境里,白玉堂都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过。
多荒唐。
他竟忍不住想笑。因此他就笑了,压在舌根、闷在喉中,压抑得让人毛骨悚然。
像夜里坟头的鬼哭。
他苦苦遏制声音,为此忍得眼尾发红,末了,如同他突如其来的发笑一样——
白玉堂俯身亲吻展昭。
“……你不想活吗?”
年轻人低声地、像与情人爱语,用最缱绻语气轻声问:“那我送你一程,好不好?”
没有任何征兆,袖里匕首出鞘,它薄如蝉翼,出鞘就必要见血,于是真的有一道血线顺着刀刃滑下来,洇进被褥。
白玉堂面无表情地直起腰。
这仿佛用尽了他所有气力。
以至于年轻人步履虚浮,蹒跚着、踉跄两步。
最后坐倒在床踏上。
或许他不该回来。
枯坐半宿,月色将歇未歇时,白玉堂忽然没来由地想。
灯芯没人挑,早昏昏暗暗,他借最后的月光看屋内渐渐模糊的陈设,恍惚里一垂首,看见飞速倒退的洪流尽头,一个高大背影缓缓回头,正唤他——
「五弟。」
忽然咔嚓一下,如镜面破碎,布满裂网。
医童打了个寒噤,揉着生疼的脖子醒过来,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在椅子上歇了一宿,在逐渐大亮的天光里,他照例进到次间,给展爷掖了掖被褥。
“还没有醒哩。”
对例行来问诊的郎中,小医童说。
但郎中有意外发现。
“比之前几日,脉象沉稳许多。”对郎中来讲,这是意外之喜。
后来得讯的先生亦松一口气。
他猜测是背着郎中给展大人服的作古终于姗姗来迟地起了效用。
他特意与韩彰说:“韩大人,如果这一回展大人能醒,往后切忌……”
韩彰知道公孙策未尽之言。
可一日不找到白玉堂,他便一日不能作保,但当下面对忧心忡忡的先生,也只能含糊点头说好。
先生哪里看不出他的糊弄之意,可张张口,还是一个字都没讲。
公孙策何尝不懂他心里焦灼。
客盈楼的伙计哼着小调卸门板。
清晨露重,街巷有沙沙洒扫声,整座汴京城在苏醒,白玉堂却刚刚就榻。
他抗拒沉睡,但疲惫依旧使他沾枕即眠,呼吸轻弱得仿佛死去。
梦境不期而至。
起初他还是冷静的,知道这是假象,但当梦魇一重一重套下来,他开始不能分清真实虚假。
惨白的天光照得四周都虚幻,仿佛转瞬就会蒸发在光里、云里。
他行走在其中。
这是一条非常漫长的青石小巷。
风是炽热的、四野是炽热的、连蝉鸣都炽热,他虽不能看见,可知道身旁还有一个人。
那人是寂静的、悄无声息的。
然后他说了什么。
白玉堂想细听,可场景骤变,他行走在医者中间,听见他们激烈的辩论,下一刻他就身在后堂,临着窗,捉到那个关键的词汇:「换血?哦。」他漫不经心道,「我来。」
坟墓般的死寂里,数道视线皆聚于他一人。
有风来过。
他跟着一个人走过大半医斋后园,不满对方的抗拒,并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行?」
白玉堂知道,即将在下一个转角,那人会毫无预兆回头、会否决他的建议,可他没有被推撞到墙上,反而猝不及防向后跌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他畏水!
黑暗鲸吞世界,一只青白如枯骨的手紧攥他的足腕,拖拽他向更深的水里。
水底的魂灵拥抱他,附耳轻声问:「你是……吗?」
他惊醒,一身冷汗。
白玉堂再也不能睡着了。
他睁眼久望窗外,直到夜幕再度降临。
大堂内的伙计眼看他下楼,笑意盎然说:“客官是要出门?嗳仔细脚下、您慢走!”
有个意外在上楼时与白玉堂打了个照面的小二忧心忡忡靠近伙计。
“张哥。”他讲道,“那位公子看着真的像……病了。”这还是小二斟酌下委婉的说辞,“不会出啥事儿吧?”
伙计脸上笑着,动作却狠,劈头盖脸给小二一个盖帽,“就你乌鸦嘴!”
小二委屈逃窜,又被伙计一把勾回来,“那块玉,有人来认领了没有?”
白玉堂接连两夜到访开封府。
小医童再一次昏睡在昨晚那张椅上,而走入次间的年轻人这一回直接吹熄了烛火。
因为身躯昏迷而沉寂的真炁借这位不速之客的手,在外劲催动下,终于久违的又缓缓运转起来。
夜色里,年轻人和衣与病患同卧,沾少少一些床榻,半蜷着,额头轻抵展昭肩侧,便是最亲密的距离了。
展昭啊……
他闭目,无声呼唤。
月色从窗隙流淌进来,它不比昨夜亮,却比昨夜更温柔。
在夤夜到来时,白玉堂推门而去。
尔后黎明降临,展昭醒了。
他再度失去记忆,却又不完全忘记,他记得从去岁开始的一些事,记得自那时起重新认识的一些人,但为什么陷入昏迷,他完全没有印象。
公孙策编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展昭像是信了。
这一次囿于心病、昏迷垂危令他十分虚弱,消瘦得无法依靠自己坐立,可这不妨碍他思考。
公孙策太着急了。
展昭想。
在他连说话都吃力的时候迫不及待讲起他病倒的缘由,迫切地希望他相信这就是事实。
反而适得其反。
展昭不知道真相,但短短半天,他已经知道谁能为他解答。
那是与公孙策前后脚来的一个人。
口中说道喜的话,却藏不住过分复杂的神色,听先生用真假参半的借口解释时,撇头不听。
是逃避的姿态。
展昭认识他。
陷空岛韩彰韩二爷,上有一位义兄卢方,下有行三的徐庆、四弟蒋平与……
男人猛然顿住。
与……谁?
他心中绷紧了一根弦,两头系着使他无法承受的危险,他预感到一些什么,却无法遏制地迈了上去——
“那位……”他太过虚弱,单起个头就要歇息很久,好在医童始终留意他的动静,展昭一张口他便急急过来了,小声问:“展爷,是不是哪里不适?”
“没有。”展昭说。
他睁眼,状似无意地讲,“方才来的……是先生和、谁?”
展昭讲得很慢,小医童很耐心听完,没有任何防备地老实道:“一个是我师父,胡陆梁胡郎中,就是替您把脉的那个老东西,是开封府里的郎中,另一个穿皂衣的,是韩彰韩二爷。”
展昭表现得像是记住了,但又显得疑惑,“为什么……称他二爷?”
“韩二爷在他们义兄弟里行二,所以称他二爷哩。”小医童知道展爷忘记了很多事,所以掰着指头细细给他讲,“陷空岛五义里面,大爷卢方、二爷韩彰、三爷徐庆四爷蒋平,还有五爷白玉堂!”
小医童欢欢喜喜地说:“您二位行侠仗义的评书我可听过好多遍,展爷是我顶顶佩服的大侠,白五爷就得排第二……噢,打从您失忆后,五爷就没有来过,因此您还没见过他。听闻五爷公务在身,离京快半年了呢。”
落在展昭耳中,天地已空白无声,只看见小医童一张嘴张张合合地说话,讲到情动甚至摇头晃脑。
展昭却一个字都无法听清了。
他闭眼,得拼命克制才能压抑陡然沉重紊乱的呼吸,颅内翻天覆地的绞痛,像誓要杀了他、杀了他赖以存活的这片天地。
……白玉堂、白玉堂!
他必定听过这个名字!必定将它反复念诵以至于深刻到骨血上,纵使遗忘也无法抛弃刻骨铭心的痛楚!
白玉堂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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