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十拿九稳的计划。
打从白日起,面对那样高的警惕和防备,罗彤云便知道轻易不能拿下南侠,因此她生急智。
引情香。
这是许多武学宗门会用来训练入门弟子的小玩意儿,所以常见、广为人知。
罗彤云需得一个对方放松警惕的机会。
因此她故意下引情香在房中,假意试探,使南侠误以为她肯放弃。
可实际上,引情香是辅,隐藏在引情香下的另一味香,才是关键。
香是药引,名为旖罗,不达到一定浓度,无法引合昏散入肺腑。
如果没有旖罗,合昏散唯有吞服才能发挥它的效用。
很显然,南侠不会接受她所给的任何食物。
这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在“为了活着”这一信念里,绝没有人比罗彤云更义无反顾。
所以没有什么能阻拦她。
妻子?
罗彤云更不以为意。
她盯上哪个男人,便是得道高僧也抢得,已然婚配算得了什么。
她原来想徐徐图之,可如她半真半假的言辞,她在镇上看见了六峰派的走狗。
瓶颈与重伤,令她无一时不感到四面楚歌,因此她不能坐以待毙。
旖罗有时限,十二时辰后便会消散,她原以为需得天明再找时机,哪料天赐良机!
什么情深不移,到了此刻还不是要跪下来求她?!
罗彤云等这一刻等得有多焦灼,得手时便有多么畅快。
她猖狂又得意,尔后笑声猝然被扼杀在喉咙里。
罗彤云被重重掼倒在地,后脑结实磕上石砖,令她眼前骤然一黑。
神情冷静到不真实的男人单膝跪地,只手扼紧她细长的颈项,像狼一样沉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罗彤云几乎像死过一回。
她在极端的窒息里蓦然喘上这口气,足底发冷,竟然有被毒蛇缠上的错觉。
可她自负手握底牌,因此错误地忽视了这个感觉。
「展、展大人。」她还有闲心**,素手绕上南侠的手腕,艰难地挤出几个得意的字眼,「这话讲得、难听,奴家能打、什么……主意?」
罗彤云脸上带上笑,「您就不想……知道您方才、中的是……什么药?」
她如愿以偿感觉到颈上再紧一厘便能要她性命的力道有些许松懈。
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罗彤云急不可待地拼命拂开桎梏,咳呛着,支地坐起来,好半晌才喘匀气指责道:「展大人,您这人,委实太粗鲁了些。」
展昭眉头下压,登时有厉色,「别废话。」
「好呢。」罗彤云笑着答应,却忽然将上身压过去,近近地仰视对方,笑着时候,同蛇蝎美人没有任何分别。
「合昏散,展大人可听过?」
展昭略有耳闻。
那是传言里无解的毒药。
他因此心中微沉,少少带出一些情绪在脸上,显得更不善。
罗彤云倒也不指望这个刚着了她道的男人会给好脸色。她相当宽容地加深笑意,不管他知不知道,仍然多嘴解释:「那是旧年,由合欢宗制出的小玩意儿,专为牵制你们这些高手而生。」
牵制?
南侠眉心聚起来。
如果是无解的毒,何谈牵制一说?
对于合欢宗,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合欢宗绝迹江湖超过百年,当年正道群起攻之,传言里,已将合欢宗毁得十分彻底。
人、畜,绝没有活口。
可罗彤云是怎么回事?
女子没有意识到展昭会在这个当下在意起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介绍合昏散,笑盈盈盯着南侠,不想放过哪怕一丝动摇,「中了合昏散的人,发作的时候,五内如焚、痛不欲生,就算是顶顶厉害的高手,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出百日,必定……魂、归、九、天。」
可展昭不为所动。
罗彤云有些失望。
她没能看出任何胆怯,不过这倒很正常,没有真正经历过痛苦,许多人都以为自己抗得住。
未免他不信,罗彤云又道:「展大人,奴家可没有诓骗您。」
女子削葱根般的指头以非常挑逗的方式游上南侠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空气,轻轻示意一处穴位,「您不信,且运功试试,这里,是不是有异?」
岂止有异。
展昭尝试照做,却猛地攥拳,额角都浮起青筋。
他已有所戒备,仍然猝不及防,尖锥刺骨的锐痛使展昭后背顷刻便汗湿重衫,眼中某种内敛的情绪也至此被彻底撕裂。
幽幽的、危险蛰伏着。
罗彤云不是十分满意。
她想看见更失态的表现,可未料对方竟如此忍得住,甚至好像泄露出更加怪异的气势,使得罗彤云心里隐约有道不明的防备涌上来,让她不再感到胜券在握。
需得速战速决。
罗彤云忽然想。
她改换法子,软下声音道:「展大人受苦,奴家也十分心疼……」
却听见南侠一声冷笑,难得露出失礼的一面,「全拜姑娘所赐。」
有门!
罗彤云眼中一亮。能这样冲动,明显心防松动,便最好攻克。
她当下软语示弱:「不是奴家蓄意陷害,委实是仇家已欺到奴家头上,不得已,才想求展大人救命。」她深谙卖惨的方式,显得我见犹怜,却也懂得不能缺少更实在的诱惑,因此没有多加隐瞒,「奴家无意与您结仇,要解合昏散,十分容易,只需与修习本门心法的女子交合,合昏散立解。」
「展大人。」她又讲,「奴家一介女流,除自保外别无他求,不过一夜露水姻缘,您又不吃亏,既成全了奴家,您也行善积德,何必再三推拒?左右,待一夜过后,奴家伤愈,即刻就走,此事就此烂在肚子里,您不失言,尊夫人便绝不会知道。」
展昭被劝动了。
他垂目看向罗彤云,打量的目光流连在女子脸上,慢慢道:「只有贵派的心法能解合昏散?」
罗彤云心中一宽。
「可以这样理解。」她虽然喜悦,可同时她也是谨慎的,为这场“交易”再加保险,「这世间,奴家是独一无二的解药,您今日不解,待来日发作,痛楚更甚百倍。」
她柔柔挨过去,娇娇道:「如今,奴家这解药近在眼前,展大人,您……何不尝一尝?」
「可我一身修为会因此葬送。」展昭仍然踌躇。
罗彤云显得相当伤心,「展大人,谣言如何信得。奴家修习的功法,是谓双修,对双方都有进益,可恨那些臭男人,个个自诩正义,得了好处却放出此等流言,视奴家为歪门邪道,奴家只身一人,如何能与谣言相抗。」
讲到这里,罗彤云当真伤了情,哀哀垂目道:「可怜奴家识人不清,要遭这等诽谤。」
展昭体贴地出谋划策:「依你所言,若能令世人知道姑娘心法的原理,当能破除谣言。」
罗彤云蓦然一滞。
她如同僵住,被细线牵着,一点一点向后与展昭拉开距离,好像那是什么最离奇的景象,「好哇。」她难以置信,也咬牙切齿,「堂堂南侠,竟也懂得虚与委蛇。」
眼看展昭还要装作不解,罗彤云神色阴毒起来,「展大人,您这接下来是不是还要令奴家交出心法,共同研究,好为奴家作证,向世人解释?」
「哈。」罗彤云觉得好笑极了,「想诓骗奴家的心法到手,好解你的合昏散?展大人当真好盘算!」
她发起狠来,彻底与南侠撕破脸皮:「且告诉你,不可能!展熊飞,你要想活命,非我不可!没有你还有千千万万人供我选择,我能活下来,你必死无疑!」
可是很意外,展昭并未露出被揭穿阴谋的气急败坏。
「……无妨。」
他静静站起来。
他变得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注视显出几分看蝼蚁般的随意,「知道姑娘这些年的倚仗是什么便够了。」
否则怎会与她纠缠这样久。
她所自负的,不过秘而不宣的功法与合昏散两样而已。
凭借两者间关联,再一个万无一失,罗彤云确实有资本嚣张这么多年。
可是,也到此为止了。
罗彤云终于正视起那被忽视的凉意。
然而它已经无法被甩脱,延伸向四肢百骸的触肢游上来,缠住她心口。
令她难以呼吸。
知道她的倚仗就……够了——是什么意思?
她想问,可喉咙像被无形力量掐紧,令她无法发声。
罗彤云只能紧紧抿唇,警惕得甚至不敢让展昭离开自己的视线。
「我不杀你。」
南侠双目半垂,宣告她的结局,「但你要留下一样东西。」
凝聚非常可怖力量的手掌移上头顶百会,罗彤云目眦欲裂,闭塞的喉咙挣扎着,挤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展熊飞。」
她想逃,可手脚具软,她想呐喊,可喉头喑哑,连说话都困难。罗彤云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若废了我,你就真的没救……!」
展昭嫌她吵,顺手封去女子哑穴。
「展爷!」恰好这时候,灶房内的学徒走到门口,眯眼看着黑暗,「展爷!」
救救她!罗彤云眼里陡然燃起希望,再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有更强烈的、对生的渴求,救救她……她求这个草芥似的普通人、求上天、求任何她能求的神佛。
然而——
「嗯。」展昭回,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何事?」
那学徒看不见被南侠高大身躯遮挡的女子,听不见女子心里的呼喊求救,只答说:「热水备妥了!」
「好。」展昭道,「稍等。」
学徒便安心转身回到灯火通明的灶房里去了。
恐惧灭顶。
罗彤云倒在黑暗里。
听见魔鬼离开前温言说:「好好活着。」
她无声惨叫,感到气海被寸寸搅碎,感到丹田逐渐空空如也,感到自己——也彻底变成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她茫然,思绪空白,甚至感觉不到万念俱灰。
——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本该是。
万无一失……
「展、熊、飞?」
罗彤云慢慢抬起头。
在同年这个冰冷的十月深夜,她重又听到这个名字,一字一顿、咀嚼重复,像是这样就能将对方剥皮剔骨、挫骨扬灰。
短短一月,如经炼狱。
面对找上门来的白玉堂,罗彤云疯疯癫癫反问:「救他?救他?!——做梦!」
她抛却一切形象,哈哈大笑,形如疯子,「我过不好有什么,纵是死又如何?有他展熊飞黄泉路上作陪,我多赚啊!」
白玉堂陡然双目猩红地掐上女子细弱的颈项。
展昭瞒得好。
或者说,他不知如何同年轻人坦白。
打过无数腹稿,临到喉头全部化为乌有,却又无形地堵在那儿,令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毒发。
那是一个相当突然且漫长的过程。
白玉堂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下一刻突然重重跪倒在地,像崇山倾塌,力量之大,使砖上都压出蛛网般裂缝。
年轻人从迷茫到惊惧,真炁输进去,顷刻就被南侠经脉内狂暴的内息绞得粉碎。
肉眼看,便知道他非常痛苦。
衣裳被冷汗湿透,额角迸出青筋,有那么一刻像彻底死去了。
可在剧痛过去,强忍下铺天盖地的黑暗,展昭竟只为宽慰他一句:「别怕。」
嗓音嘶哑,语不成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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