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昏散与罗彤云。
已然面临死局,展昭没有透露更多。
唯独对年轻人,他深有愧疚。
「我原以为……凭我的修为,不说百来年,六七十载光阴总还有。」
因此藏着喜欢不言不语。
终究他太自负,没有细想世事无常。
彼时他们初初知道以血换血,在医斋后园内,南侠从盛怒到沉寂,也只须臾而已。
他哑声、艰涩道:「早知如此,我何必空耗这些年。
「我该早些与你讲。」
否则,何至于眼看就是生离死别。
白玉堂背靠冰冷墙砖,沉默着,扣住男人的后脑,将他压向自己肩膀。
那时先生彻夜查阅典籍,终于凭展昭只言片语在野史一角确定合昏散前身。
现世无解的毒药在百来年前名作**引,出自合欢宗,唯有修习合欢宗内门心法的魅者可解,合欢宗覆灭以后,**引的成方却被有心人作为毒药留存了下来。
为了少提合欢宗,**引便逐渐改换名字、模糊来历,成了如今的合昏散。
罗彤云的经历、功法,与她在潘镇失踪前所抱有的目的,都表明她同合欢宗有不小瓜葛。
年轻人瞒着展昭,辗转查到罗彤云的下落。
她行踪隐匿,找到她委实花费了一些功夫,竟然与潘镇不远,在滑州白马津。
月余时间,本来已足够罗彤云去到更远的地方,可她没有。
合昏散是罗彤云下的,白玉堂猜想,她在等时机。
两日星月兼程,生生将行程打个对折,少眠、疲累,让他完全抵达暴躁边缘,一触即发。
白玉堂在非常意外的境况下见到罗彤云。
本该最重视仪容的女子蓬头垢面、穿最粗劣的麻布衣裳。
年轻人感到一些不对劲了。
晓得罗彤云就在与京畿相邻的滑州时,白玉堂原以为她该是志盈心满、春风得意,专等着展昭低声下气前来求她救命的。
可罗彤云这副模样,明显不是这么一回事。
白玉堂不敢细想。
他耐着性子自陈身份讲明来意,开始还目光躲闪的女子渐渐定下来,尔后——
她疯癫大笑。
「我纵是死,黄泉路上还有他展熊飞作陪,我多赚啊!」
——彻底点燃他压抑多时的怒火。
白玉堂掐上女子的颈项,却随即发现令他思绪猝然断层的事。
罗彤云毫无真炁。
她的经脉淤堵、气海空虚,进一步试探下,丹田与废墟无异。
俨然遭人强行废去修为。
行凶的人分明是要罗彤云此后终生不能习武。
这于他,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的……」
白玉堂只干涩地起了一个头。
罗彤云捂着脖子跌坐地上。
她全不顾火烧般刺痛的嗓子,狂笑起来,「对啊!我武功全失!今生就是个废人啦!」
她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泪湿满面,「展熊飞啊展熊飞,你干得可当真漂亮啊!干脆决绝手段多利落?我还当你有什么高招,可还不是要先我一步死!」
她用上平生所有最恶毒的诅咒,笑着哭着,却忽然像被烫着一般,盯着白玉堂,「展熊飞要死了,你不是该高兴?你俩可是死敌,他死了,你要高兴啊!你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莫非……五爷您对我一见钟情?」
末句纯是恶心人,罗彤云自己都不相信,便又痴痴癫癫笑起来,待笑了半晌,忽然又不笑了。
「不对……不对,不对。」
她自言自语着,盯上年轻人的眼睛,并渐渐的,双目愈睁愈大——
「是你……」罗彤云认出来“她”了!「是你!」
她以为事到如今已再没有能动她心弦的事情了,可这一刻,罗彤云却切实体会到令她心室震荡的荒唐。
合该是仇敌的两个人,居然是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
罗彤云难以置信,「你喜欢他?你竟然喜欢他?」她想嘲笑、想奋力打击眼前这名年轻人、想不遗余力将所有的仇难通通集火他一身!——
笑声却假得自己都听不下去。
为什么不可能?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世间事不就是如此吗。
转折来的时候,荒诞、无稽,丝毫不给世人哪怕一点反击的余地。
罗彤云笑着,却忽然染上一丝哽咽。
「白五爷。」她问道,「你知道合昏散要如何解吗?」
年轻人有很长一段的沉默。
赖以支撑的希望顷刻像青烟散去,没在手中留下任何痕迹,这使他变得迟钝、面无表情,宛如一个假人。
「事已至此。」白玉堂甚至不知道自己麻木地回应了什么,「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什么干系。」
「看来你知道。」罗彤云惨笑起来。「你知道,仍然来寻我,展熊飞也知道,为什么还要亲手——」
女子喉头哽住,「亲手……毁了我?他不想活吗?」
白玉堂猛地攥紧手指。
「为什么?我想活着……我想活下去——有错吗?!」罗彤云嚎啕大哭。
有什么好哭的?修为初毁当夜她都不曾流半滴泪,今日却有什么好哭的?
罗彤云讲不上来。
她不想对陌生人示弱,但她忍不住,哭得毫无形象、声嘶力竭。
白玉堂闭了闭眼。
烦躁、与另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蠢蠢欲动。
颅腔里撕裂似的疼,仿佛在催他的命,他只忍了半刻,「别哭了。」
短短三字转瞬就被淹没了。
年轻人揉上额角,压抑着、克制着,猝然抓起一样东西猛砸过去,声色俱厉:「别哭了!」
茶壶结结实实炸碎在罗彤云脚边,巨响使她惊怖,哭泣堵在喉头,一只手鬼魅般紧随而至,拽她的衣襟,将她生提起来。
「为什么?」
白玉堂切齿。
他在笑,赤红眼中却亮得惊人,那里面烧着烈火,煎熬他也焚着旁人;他该是怒不可遏,因此杀意毕显,可其中藏着凄怆如泣,令他像完全分裂的两个人。
「为什么?」他又问,喉间有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你不知道?你怎会不知道?」
他附耳,像情人夜话,最最缱绻旖旎,「这不正是你求来的吗?勾引、下药、用最下作手段逼迫他人就范——你洋洋得意、你高高在上,看见那些假仁假义的嘴脸为了活命委曲求全、痛哭流涕,是不是快活极了?
「你如今哭什么?因为后悔吗?是,你悔自己当时为何下的是合昏散而非见血封喉的剧毒;恨展昭注定短命竟还要拉你下地狱。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在驿站你仍会做同样的选择,不过——
「在展昭毁掉你之前,你会逃,逃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笑着看他——痛苦至死。」
言色轻飘,落如惊雷。
他举止亲昵地替女子将耳边发捋到耳后,最后,望进罗彤云眼中。
她的瞳仁惊颤,清晰倒映出年轻人天真至极、也残忍至极的双眼,「你看,你是知道的,你能有今天,全仰赖你——苦、心、孤、诣。」
罗彤云跌倒在地。
她像被剥去了躯壳,剩一副魂魄**裸袒露人前,使她胆怯、令她惧怕,让她心魂失守、自我怀疑。
连一句最软弱反驳都说不出口。
白玉堂已无意与她废唇舌。
他闭目又睁眼,所有情绪转瞬像潮水退去。
干干净净,如霜雪、如溪水。
罗彤云目睹这一切。
这一刻她终于迟来地回想起关于这名年轻人的所有传闻,并遍体生寒。
「除你之外,还有谁能解合昏散?」
当白玉堂再开口,神色乃至语气都冷淡如雪。
他在圆凳坐下,长睫半垂,双目因此而细狭。
罗彤云无端想到蛇。
她被彻底磨没了尖刺,目光躲闪,甚至连说谎的勇气都没有,「世上……世上已无人能解。」
她胆战心惊等待白玉堂发难,可是没有。
年轻人指腹轻叩桌案,又问:「你没有同门?」
罗彤云莫名觉得喉头发紧,「没有。」
「尊师呢?」
罗彤云终于品出不对劲了。
她猛地望向白玉堂,干涩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师父可能已经……年岁不小?」
白玉堂哈地一声笑了。
可话出口时,他面无表情:「想过如何?没想过又如何?不如姑娘教我,我还能怎么办?」
罗彤云猛然噎住。
她感到近乎窒息的冷意,令她忽然生出想要哭泣的冲动。
她强忍下来,抽了抽鼻子,手忙脚乱爬起来,从内室里取出来一本非常破旧的书籍。
「我没有师父。」
罗彤云自陈。
书封上有书名,非常直白,谓欢喜禅。
内页是功法,与之相伴是见缝插针、写得密密麻麻的注脚,字迹秀气,俨然女子手书。
内容全是对于功法的疑问与此后不断的摸索、失败、重头、成功。
欢喜禅确认无疑是双修的功法,它讲究阴阳相合,**引能使它的修炼事半功倍。
因此,绝不该出现会使合修者功力境界倒退的情况。
究其根本,原因出自罗彤云。
她没有人教导,对于武学一知半解,虽然误打误撞入门,又阴差阳错练出与欢喜禅相似的功法,却从根本里就大相庭径了。
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关于那些贬低她的流言,罗彤云虽然不相信,但也曾经怀疑。
毕竟最早与她有过纠葛的二三才俊确确实实泯然于众。
而其中她也受害匪浅。
错练的“欢喜禅”令她内息极阴极寒,发作时阴冷刺骨,非阳罡真炁不能缓。
这些都是《欢喜禅》中没有提及的,因此后来罗彤云已渐渐不再参看,全凭自己摸索着,悟出一条邪门的道路。
「里面可能有关于合昏散的解药。」
罗彤云将书册推到年轻人手边时,话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希冀。
可是没有。
即便她对武学一知半解,可该看得懂的,她早已逐字逐句、翻阅得字迹都起毛模糊,没道理会没找到第二种解法。
纵然换一个人来看,也没可能看出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罗彤云没有夸大,她此前,的确是世上唯一的解药了。
白玉堂在当日连夜返京。
短短五日时间,展昭的合昏散又发作两次,以非常难以置信的速度消磨了他的精气神。
白玉堂回来的时机不巧,正赶上他又一次毒发。
展义被关在门外闷声大哭,悄无声息的屋内寂静如坟墓。
“那时候,我真想干脆一刀杀了你。”
白玉堂忽然说。
一了百了,免受苦难。
四月雪又簌簌地落满庭院,像晚春飞雪,一扇圆窗框入檐上沉沉暮色,他在其中半回首,凌厉的眉心敛出一些红意。
可当夕阳彻底沉下去,那错觉似的绯色便也一并失去了。
展昭很慢地动了动手指。
它像是完全与躯壳不适应,致使被驱动需要花费很大的功夫与时间,因此南侠很快放弃它,“……对不起。”可这是他的声音吗?为什么如此陌生,“但我……”
要他如何讲。
即便在最难熬的境地里,对于当日废掉罗彤云的武功,都是展昭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可这对他所爱的、深爱他的任何人而言,选择死亡,是如此自私。
不后悔——在如今这个境况,展昭说不出口,所以最后剩下的,也只有三个字而已。
“对不起。”他哑声说。
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吗?
有,很多,光“责任”二字便囊括不完。
对亲友、对爱人、对家人。
为此而生,为此而死去。
直到真正经历抉择才知道不论怎么选择都终归有遗憾、有悔恨。
为什么选择妥协,要在责怪与怀疑里走向分道扬镳;为什么决绝到不留退路,以至于如今要在痛苦里等待死别;为什么我们……不能求一个两全?
男人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渐渐斜长、在黄昏尽头与黑暗相融,又在一个拥抱中将他与黑夜完全隔绝。
“没关系。”
年轻人说。
“我知道,所以,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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