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十月二十五日

风平浪静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即使那只是表象,它掩盖一切汹涌暗潮,伪造起一个平和世界。

闵秀秀重新切脉。

她避而不谈那不合常理的脉象,专问起合昏散:“什么时候的事?”

白玉堂还在回想时,展昭已然答:“……约五个月前,十月二十五。”

闵秀秀一愣。

她不由看展昭。

难以说清那一刻感知到的情绪究竟源自哪里,但它沉甸甸、宛如泰岳压在心头,分明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字词,却令闵秀秀被感染,沉重到快要不能呼吸。

她不得不抛却偏见去正视。

或许对于本该是受益人的南侠而言,合昏散的易主,并不是好事。

她想问,无从开口。

展昭知道闵秀秀在看他。

可他被勾起回忆,这一句回答,他都用尽全力在显得正常。

如今回头去想,倘若抛却一切人为的外因,那实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寻常到让人毫无防备。

年轻人来找他喝酒。

名为喝酒,但实际上当时已经因为合昏散渐渐走向衰弱的南侠并不能沾酒。

白玉堂给他带来一盏茶汤。

至和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夜幕与皎月已有深冬寒意。

时临二更后半,酒杯早就斟不满,桌案中央一卧一立两个酒壶,拿在手里,全都空荡荡轻飘飘。

展昭理所当然以为第三个细颈圆肚的瓷瓶盛的也是酒。

可白玉堂说:「那不是酒。」

他懒懒地支颐,长睫轻斜出姝丽的阴影,好像已经不胜酒力,然而语调又很清冽淡静的,昭示他仍很清醒。

入手的分量确实不对。

南侠借着灯火,当先看见瓶封处一圈首尾相连的朱砂小字,瓶底依稀有一团黑魆魆不足指宽的圆团。

展昭感到眼熟,并很快记起来历。

「是苗疆蛊?」

白玉堂说是。

他从懒绵绵的姿态稍微改换得端正了一些,借展昭的碗来,饮了一口稍有苦意的茶汤,压下喉中辛辣酒意。

「是雁蛊。」他说。

年轻人一向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计危险不危险,一些是他自己淘换来的,一些是韩彰看着新奇给他的。

因此白玉堂手里有苗蛊,不是多稀奇的事。

展昭不疑有他,只当是白玉堂新得的新鲜物,将瓶塞封回去时,「雁蛊……」他总觉得有印象,「仿佛听过。」

他实是随口一讲,并不很在意,但白玉堂垂了垂眼。

他倒满一碗茶汤,望向远天月,向展昭解释,「兄长多半听说过苗女偃氏,她在及笄之年试炼万蛊王,可惜没成。」

年轻人这样一讲,展昭便想起来一些,「传闻在苗疆蛊的历史里,只有一位女子炼出过万蛊王。」

万蛊王因能号世间蛊而得名,在苗女世代口耳相传的传奇里,万蛊王成名即是绝唱,自它问世到死去只短短两年,此后至今千多年,再也没有第二只万蛊王。

偃氏绝不是第一个企图再炼万蛊王的苗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只不过,偃氏炼蛊失败不是因为盅内百虫皆死,且正相反——

「她炼出了一对蛊王。」白玉堂说。

苗蛊中,非是情蛊之流一向不出双蛊王,万蛊王不是情蛊,它本该独一无二,炼制失败的蛊坛内本应百虫同归于尽。

所以偃氏炼成的这一对,即使不是万蛊王,也绝无仅有。

就连偃氏自己,自此都没能再用万蛊王的方式炼出第二对蛊王。

「雁是忠贞鸟,兄长你猜——」年轻人喝着茶汤,像是不经意,「偃氏为什么称这一双蛊王为雁蛊?」

一刹那,展昭心室疾跳起来。

方才所见的瓶底景象蓦然像又跃回他眼前,藏匿着昭然若揭的可怖预示。

展昭下意识又拿起蛊盅想再做确认,白玉堂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的幻想。

「别看了。」年轻人长长呼出一口微醺的气息,「盅内的确只剩一只了。」

当啷一下。

蛊盅砸落在桌上,像一声旱雷轰然惊碎沉寂的黑夜。

白玉堂终于侧目。

他深深地凝望南侠,仿佛至此就是永别,「早在一刻前,你便佐茶汤饮下另一只。

「是该发作了。」

是什么蒙蔽了他?

许是因为旁人渐渐不在他面前提起合昏散,又或是因为——

展昭自己。

因为太顺遂,因为无人提。

可他毕竟忽略了,知情者们的一声不吭是默认他不久于世、是认命,但那绝不包括白玉堂。

年轻人说:「是该发作了。」

这像是号令、也是开端。

气力飞速流失,肢节像陷入梦魇般沉重僵硬,展昭一颗心紧缩着,直坠入山渊中去。

白玉堂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

顺利到……让他心口梗着细微微的疼。

全因为展昭对他不设防。

这蛊盅堂而皇之地摆在桌上,与酒壶一起,他放下后就整夜没有碰过,展昭竟始终没有觉得古怪。

全因为……展昭不会怀疑他。

白玉堂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窒息欲死的错觉,转向窗外夜色,当着展昭的面拿过那蛊盅,仰头与茶汤一起,吞咽入喉。

霎时间,月夜撕碎温静的表面,露出底下最凌寒噬骨的残酷。

女子总是浪漫且温软的,雁蛊的得名源于这双蛊王的相互依存,也源自前朝时的一个人。

一个名为善闻的僧人。

他既是僧人,也是当时最好的偃师,他手作的偶人几可以假乱真,无人能出其右。

只可惜,这样一位巧夺天工的匠师,一生却很短。

善闻身为偃师,着魔似的爱上了一个、由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偶人。

相传这名作蔻丹的人偶有倾城姿,在善闻手下能歌善舞,同活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然而,与活人几乎没有区别,却终究不是活人。需得由人操控的傀儡,没有神智魂魄、不会回应哪怕一点爱意。

善闻爱得热烈且无望,最终与他的偶人一起,**于匠室内。

因此,雁蛊又分别叫做偃师与偶。

顾名思义,这双蛊毒的关联不言而喻。

武学上造诣臻至展昭这个境界,寻常软筋散其实已经奈何不了他,白玉堂苦思几日,才偶然想起来曾经从韩彰那里得到过这个蛊毒。

名为“偃师”的蛊在另一方逐渐苏醒,为尽快适应宿体,它短暂地断开与“偶”的联系,这段空白的时机让展昭挣得片刻喘息。

他得以重新掌控因受制于“偶”而陷入僵硬的肢体,并在刹那间有了决断。

凭他如今的境况,并不能走多远。

年轻人又明显有备而来。

展昭不知他准备如何,但目的必定不是自己乐意见到的,在眼下这个境地,只有先手制服他。

因此南侠甫一出手便是杀招,他知道白玉堂接得住。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判断,他感到杀伐凌冽之意,白玉堂目光一凛,下意识招架,却猝不及防被对方蓄意隐藏的后式一招制住。

他霍然仰倒,黑发像水流蛛网,向榻上四方流散攀缠。

彻彻底底被箝禁在软榻与展昭之间。

南侠长臂如铁,单膝压上榻来,折臂在年轻人肩颈间,一言不发封了他穴道。

末了,展昭才像脱力般,缓缓卸下臂上的力道。

可白玉堂忽然向他一笑。

他本该动弹不得。

但年轻人轻易就抬起双臂揽住展昭宽厚的肩背,反接住对方忽然倒下来的身体。

“偃师”彻底苏醒了。

在男人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白玉堂托着他慢慢坐起来。

他呕出一口血,豪赌般汇入腧穴的内劲挡下展昭的真炁,便功成身退地回归气海。

「我还不知道你吗。」白玉堂道。小小的、张扬的,他洋洋自得。

展昭用力闭了闭眼。

是他失策。

他的手背青筋迭起,切齿着,双目猩红,「五弟。」近似从喉中挤出的沉音,「别做傻事。」

白玉堂置若罔闻。

他搬展昭上内间的床榻,男人的重量让年轻人喉中像堵了一团棉花。

屋后的横风窗没有关。

它窄窄几页,向上支开,灯影从外漏进来,令室内不至于太黑暗。

酒与夜色都有阑珊意。

白玉堂是认真想过的。

合昏散名义上只有合欢宗的心法可解,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例如罗彤云。

天地分乾坤、万物有阴阳,武学上内劲也有类似区别,倘若讲,他与展昭所习的内息心法属阳劲,欢喜禅便是阴劲,二者相冲、而不可并存。

白玉堂尚且不能修习它,更别提展昭至罡至烈的习武路子。

因此修习欢喜禅一道不可取。

他研究两日,终于窥出些端倪。

欢喜禅的入门上,讲究借旁人力来填补自身,踩着旁人凿的阶梯向上攀,合昏散能强行催动并放大辅修者的内息,由此将合昏散连同真炁从辅修者带回修习者本身,使得修习者更迅捷的拓通气海、攀升武力,并此后随着欢喜禅的精进而逐渐克化。

像极了以毒攻毒。

罗彤云显然习岔了路数,但此前她仍旧能令合昏散发挥效益,即使基石打错的后果也已经显露凶险,不仅辅修者修为就此毁于一旦,就连身为修习者本身的罗彤云修为仍在时都无时无刻不感到刺骨的阴寒。

可那有什么要紧的?横竖他旨不在欢喜禅。

于是,白玉堂尝试以自身真炁拟照欢喜禅的运功方式运转,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我……也不知之前纸上谈兵究竟能不能做得准。」

白玉堂除下展昭的腰封,迟疑着,慢慢道:「总得试一试。」

南侠目眦欲裂。

他勉力至久,仍然只够握紧拳,“偃师”的所有者并不肯放松对他的制约,他便真的只能如傀儡般眼睁睁看事态走向。

无能至极。

无能至极!

展昭深知,白玉堂虽说得迟疑,但如若不是有把握,不会这样蓄谋,他心中跳得急,惊悸铺天盖地地吞灭他,他忍了又忍,才压下失态,低声道:「若是行不通倒罢了,如果真的成了——」

展昭闭了闭眼,眉目间的哀色一时浓烈起来,「你以为我能心安理得活着吗?」

白玉堂已低头解自己的衣裳,闻言,他无动于衷,「兄长,我同你讲过的。」他说,「我有作古。」

原来他连后路都备好。

展昭终于没法再耐心措辞劝他。

他运起内息,试图调配任何哪怕一块筋骨,合昏散却因此被刺激得发作,让他顷刻便浑身冷汗。

白玉堂意识到不对时,展昭已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其势迅猛,几不可挡。

他当下惊怖握紧展昭手腕,试图凭自己真炁将男人狂躁内息掰回正轨,这实是相当凶险的行径,即使展昭因为合昏散的缘故实力大不如前,修为也仍远胜过他,一着不慎反噬都算轻的,岂能这样莽撞?

但白玉堂竟然歪打正着。

他不计后果的举止让展昭堪堪神智回笼,险要关头运行清心诀掐灭苗头,才没有反伤他。

展昭因此意外得到少少自主。

他顿时顾不上仍没有平息的内息,虚虚反握住年轻人的手腕。

他本有浩瀚双眼,如今哀哀似海河枯竭,哑声求道:「五弟,你别冲动,合昏散并非不能克制,再给我两日,我能消解它。」

他何曾……

南侠何曾有过这样的神色。

白玉堂陡然喉中酸涩,心里却半个字都不相信,「……撒谎。」

倘若展昭真的有办法,怎会让自己落到这副境地。

合昏散发作得愈来愈频繁,只短短几日他便被折磨得瘦脱了相。

这些通通所有,白玉堂看得见。

他能有什么法子……

不过是对当下的缓兵之计罢了。

白玉堂不愿再和他费口舌。

他轻易拂下了展昭的手,并彻底用刁钻的手段封住了对方的内息。

为这一日,白玉堂蓄谋已久,料想良多,可临到头,他取了脂膏,犹豫着,终究拿自己开刀。

横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可转圜。

他很明白自己的行径何其卑劣。

何必再折辱展昭。

如果没有来日,待下了阴曹,是油锅还是刀山,都总会清算明白。

白玉堂想。

他不敢看展昭,又过不了心里的关隘,不得章法地草草了事,就跪坐着要将自己压下去。

却意外听见展昭道:「白玉堂。」

年轻人一愣,不由抬头看他。

这大抵是非常艰难的言辞,所以南侠嗓音嘶哑破碎,沉寂着、压抑着,齿间挤出平生对他的头一句重话:「别让我恨你。」

白玉堂猛地僵住。

他像是蓦然丢失了魂灵,茫茫然无处可去,颈项僵硬,宛如傀儡,一寸一寸定定转头,望向帐外。

横风窗没有支好,被风打下来一扇,映着婆娑树影。

今夜实是极好的月夜,凉月像水,从明间没有关紧的窗隙间流淌进来。

他的目光游移,从月光里望到昏暗的边角,尔后,轻轻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没事。」

白玉堂说。

轻且飘渺的,空空没有着落,颤抖得仿佛这样就能安慰自己,「没事。」

他露出半个不成型的笑,却比哭还要悲伤,「兄长,你会活下来的。」

展昭绝望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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