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秀秀不知道来龙去脉。
在廊下时,展昭只讲合昏散与欢喜禅,而后沉默半刻,有瞬间,半张脸都好像割裂在房檐投下的阴影里。
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压抑里,他讲:「原是我技不如人,中了合昏散,而今……它在五弟身上。」
「我想求您的头一件事便是这一桩。」
展昭言辞委婉,真相含糊。
闵秀秀看着他,茫然间,如惊雷撕裂暗夜。
她猜到一个可能,由此瞬间怒发冲冠。
但到此为止,她都勉强能算冷静。
直到展昭说第二桩事。
那本该合理脉象、那疑似……诡怪至极的言辞。
她惊骇、神思混沌,种种情绪翻搅一团,以至于冲动失态。
闵秀秀握了握发疼的手心。
她又看了一眼南侠,他眉心有很深的山壑,一团郁结,他正企图揉开那深深的山峰,一时却不能如愿。
闵秀秀莫名有些揪心。
她低头看手,后悔冲动扇的那一耳光,但她心里也明白,这不是当下首要问题。
“……你练了欢喜禅?”所以她问白玉堂。
闵秀秀努力专注起她更该关心的事,脸上勉强堆砌出严肃的表情,掩藏起更深的复杂情绪。
白玉堂没有看见。
他完全将自己倒在椅中,闭着眼像沉睡,有两息才回答:“不是。”
那长睫缓缓动了一下,于是浮光弹跃,又转瞬退避失色于那双长睫下敛藏的两泓星。
白玉堂睁眼凝视平闇。
他同闵秀秀解释了阴阳双劲的不可同存、以及取而代之的方式。
末了,头颈一侧,瞥见闵秀秀正分神看着别处,显然一心二用,白玉堂循望过去,见展昭紧锁的眉头。
他凝望着,渐渐也受蛊惑,身周仿佛起秋风,卷他跌进回忆。
话讲完没有?不清楚,不记得,闵秀秀依稀是问了什么,他只凭本能答,答的什么,也全不知、不明白。
一如十月廿六那个清早,他披露水立在南侠院前,见夤夜被晨钟一声一声撞击出裂纹,那缝隙后头,白茫茫、雾惨惨,后来连雾都撕裂,晨曦强势挤入手臂、钻进身来,便终于黑暗四裂、天光大开,他回头四顾这座浸在晨光里的小院,最后见长于足下的影子。
他看手、观影、视自身,心生自问:图什么?
他答不出。
再深究,魂灵丢在别处,心思难转,凭一副空躯壳,能细究什么因果?宛如那漫天黑暗沿赤条条影子游上来,撬开头颅遁入此身,挤走了原属他的神思。
终于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他摔回原点,见面前闵秀秀泫然欲泣,正责问他:“你图什么?”
展昭不在屋内。
为这一问,闵秀秀显然做了清场,她明白是再也不能心软,等了片刻不得回应,手拍案,含着泪厉声道:“说呀!你图什么!”
“你并非贫寒人家,家世样貌哪样不出挑,何愁没有好人家的姑娘?!为什么非得、非得是……!”她声音喑哑了,气息激烈,后怕、难过等等所有情绪漩涡般卷没她,一下子悲从心起,失望哭道:“你有祖母疼爱,大哥与二叔哪个不拿你当亲弟弟看待?你是着了什么魔,竟要舍命去救他?你钟情他,我认了,但你做什么?你深情、你义无反顾,可他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要你以命相抵、要你甘愿寻死?你祖母、你大哥、二哥,连同我,你都要抛下不管了么!”
她泪蒙蒙、声急急,怪恨他:“你祖母一手拉扯你长大,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你杳无音讯这数月,知不知道她有多担心、我有多担心?!”
窗上雀猛然惊走了。
年轻人在寂静里,也自问。
所以图什么?
比起一个展昭,他有兄嫂、有亲人、有牵挂,莫不对他至关重要,而与展昭相识又才多少年?
要如何选,合该是一目了然的事。
却怎生落到这个地步。
他思量又思量,耳听声声质问,目睹她泪涟涟,忽然想起了:“不为什么。”
是如此,从来也不为什么。
白玉堂说:“我没有要寻死。”
在那短暂又漫长似一生的几日里,他所求的,也只有一件事而已。
“当时,我只想他活着。”
——在那时,要展昭活着,是远重于一切的目标,为此,他会不计后果地实现它。
闵秀秀霎时失语。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年轻人,厉色由此崩裂。
她的心窝疼,她的鼻尖酸,她的泪落如雨,有再多心狠的话都不知怎样讲,她已经明白了,展昭于她是外人、是不相干的旁人,之于白玉堂却远不是了。
而她又恰巧晓得个中滋味。
她怪、她怨、她也深深不舍得。
“……我真后悔。”她终于讲。
红霞漫天,那轮金乌开始摇摇欲坠。
展昭仍在练武。
他有郁结,淤堵在胸不能疏解,就发泄在凌厉的招式里,掌风胜剑刃,拳击如雷霆,眉目浸在霞光里,也是冷厉的。
像剑刃,像刀光,像世间任何可破一切的锐器。
他眼中有落日,也有月落。
属于去岁十月的月落,西沉于他注定挽留不住的那一日。
他在清醒着失去。
作古当真无愧它极佳的好名声。
入喉就化了一半,展昭挣扎呕出来部分,效用却没有减弱半分。
它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想留住的、不想记住的,统统被摧毁。
来历、从前、身份,一样一样消融。
他知道自己在忘记、在逐步失去这些所有组成“展昭”的点滴全部,并终将有“另一个人”完全占据这个躯壳。
一个崭新的、陌生的人。
他会是“展昭”,却绝非“我”。
他正被杀死。
——这个认知让展昭猛然一拳砸在榻上。
颅腔里开了战,意识与作古在厮杀,纵使再奋勇,阵地也在寸寸丢失。
作古是敌,自四面八方渗透,帮凶是他的最挚爱。
是他最挚爱……
爱意无来由,恨意杀人心。
他的额角、手背青筋暴起,喘息急促,垂头弓背坐在榻沿,周身的阴郁暴躁如成实质。
他渐渐不记得自生以来前二十年的事了。
他记得此身所在处,记得因何在,可相关的人事已然模糊成反复看阅的书页上的毛边。
展昭头痛欲裂。
他察觉身旁动静,猛然握住那只手腕,哑声问他:「去哪?」
气息里有没藏好的怨气。
白玉堂顿了顿。
他挣开展昭烫热的、布满冷汗的手,去添了杯茶回来,晦晦灯火下,另一只手心里是粒颜色艳丽到不祥的药丸。
「吃下去。」
白玉堂说。
展昭浑身僵硬。
他血红的双目盯着那丸药,如盯着不共戴天的死敌,可在年轻人出声解释前,他猝然捡药生咽下去。
他没有接茶。
作古藏在无望的亲吻里,他拼死也想呕出来,这粒光明正大送到眼前的不知名药丸,他却不闻不问,如赴死般吞服入腹。
白玉堂陡然握紧手,茶杯不堪重负,惨叫着破碎,茶水混着血丝洒了一地。
展昭如知他所想,嗓音变调,讽刺问:「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吗?」
没有了,他已经在经历了。
所以这丸药是什么效用压根不重要。
他也不想知道。
视野里的花白颜色越来越重,像遭了水的墨。
怨恨渲染心腔,驱使他伤人。
可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握住年轻人的手摊开,挑出嵌进去的碎片。
「别动真炁,会催化合昏散。」展昭喘息着,声调仍然生硬冷漠,嘶哑说,「如果发作了,别着急行真炁,会恶化。」
白玉堂听他一字一句吃力的叮嘱,瞪着他发顶,肢体冷到发抖。
展昭到底……是用怎样的神情与他说这些?
他想去探究,却不敢去亲眼看。
他已经听见恨,依然恐惧看见怨恨。
他擅作主张,左右着对方的意见,擅自要他生,擅自令他失去,展昭明显恨他。
展昭说过的,会恨他。
展昭始终不抬头,是不是也正因此,不想看见这个惹他恨、令他憎的自己。
「别催发合昏散,一定要找到罗彤云。」展昭感到颅腔里昏胀的闷痛,心口越跳越急。
他开始忘记近日、忘记昨日和今日,只剩一个本能催使他说:「她武功已废,不能指望她当解药,她既然有合昏散,也应当有别的法子……」
展昭蓦然呕出一口黑血,混着雁蛊的蟲尸。
「……那是杀蛊的药,名作……」好像会传染,年轻人的嗓音也嘶哑了,他迟迟才察觉,想清一清嗓,却没有来得及。
「无妨、来不及了,趁我还记得。」
南侠说无妨、说来不及,喘息沉重,像肺里沉疴的病患临到死期,吸入破碎的满是死气的气息,「白玉堂,我……」
声音戛然而止。
我什么?
他费劲思索,回馈来的是无边无际粉碎的灰烬。
那里有一整片荒野,是火焚的遗迹。
他忘记了。
忘记自己,忘记故土,忘记……白玉堂。
他终于抬起头。
属于展昭的脸上,是陌生的茫然。
他缓慢转头,四顾,最后凝视眼前背光里的人。
在他张口询问前,年轻人先行打昏了他。
新生的陌生人昏迷在榻中,被遗忘的罪魁祸首在收拾地上狼藉。
月色尽收。
他在黑暗里动作渐缓,脊背上仿佛压下来千斤重担,令他渐渐佝偻,喉中喘出压抑的、哽咽的气息。
他捂住脸,发出比哭泣还要哀伤的笑声。
展昭……不见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