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秀秀有过很多后悔的事。
大大小小,大多无足轻重,亦有些会令她时时念想,设想假如。
当年没能阻止她的五弟上京寻衅御猫便是其一。
因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自己做错决定。
白福手足无措立在一旁。
他再怎样也想不通,给主子收拾行囊时的随口一答,会令闵秀秀反应这么怪。
从前二爷也到处游玩,怎么偏就这一回,卢夫人一定要一道走?
白玉堂不奇怪。
他晓得症结所在。
他挥退白福,才转过来,企图让闵秀秀打消念头。
“您才进京,这么快走,大哥会担心。”
闵秀秀下意识道:“我如实与他……”
话过半,她突然醒神:“不,他不能知道。”
这样的秘密,烂死在腹中对五弟才最安全。
她有点后悔了。
明明才这么点的时间。
她得到展昭信函,心系五弟,只带着两个贴身丫头秘密去了景明坊,其余人被她遣去卢方宅邸,这会儿她已瞒不住自己已提前进京的事实。
否则,她还能打个时间差。
好像总是一环扣一环,一步错,步步错,总令她事后追悔郁结如若然。
但如今这一步,闵秀秀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怎样走。
她有法子应对了:“我借口与夫君吵一架,假意负气离京,让福橘扮做我回华亭。如今不年不节,他走不脱,顶多来信道歉,他不会知道我的去向。”
她目灼灼地盯着白玉堂,“你甩不掉我的。”
白玉堂却一句就瓦解她笃定:“要吵架,得与大哥面对面才行。”
她总要见到卢方,寻到由头,才能顺理成章地吵,这么一分心,总有看不住他的时候。
闵秀秀没招了。
可她不肯放弃,她搜肠刮肚着,头先强行忍下来的愁结却先打扰她,刺得她垂泪。
“你不肯我一道走,难道要我什么也不做、光这样担惊受怕地枯等你消息么?”
闵秀秀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了。
她很明白,白玉堂如果真有心要走,不是她耍无赖就能拦得住的,所以心乱得压根没法平静,只想着跟定他。
“展熊飞既让我知情,显然也认为我该知道。倘若这些事是真的,你要如何应对?你知不知道会有多凶险?”
她又急又难过,被自己的猜想吓到,可天知道,白玉堂早先那样抗拒告诉她知情,就是不想她这般胆战心惊。
她先还气恼展昭,眼下也是她,不得不先提展昭。
想让他动摇。
白玉堂神色不明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再眼前,是闵秀秀泪蒙蒙一双眼。
他到底松了口:“明日寅中,我在明月胡同口等您。”
卢方京中的居所,就在明月胡同。
太突然,闵秀秀以为还有得磨,险些没理解这句话。
她当下直坐起来,紧盯着年轻人,小心翼翼像生怕他反悔:“说定了?”
“嗯。”白玉堂递软帕给她拭泪,慢声应,“说定了。”
闵秀秀顿时破涕为笑。
她擦着泪站起来,急匆匆要走,出门几步又回头,说:“我一定来。”
再没停留地带人回了明月胡同。
白玉堂送她出了府。
回来后,拿着活血化瘀的药去向展昭道歉。
“是我失控,没分寸。”
窗框住的一方天空里,一行归鸟从窗东面飞到窗西面,像飞进窗棂里去了。
漫天的晚霞。
“该是我道歉。”展昭不认同,“我自作主张,你本该生气。”
可当时展昭已讲过他的理由。
白玉堂长睫一低,“我没这么不识好歹。”
何况,“我本来也亏欠你。”
展昭眉头攒起。
他很不解:“什么亏欠?”他怎么不知道。
“我……”白玉堂不知怎样讲,张张口,又沉默下来。
夕照愈来愈红,天际是愈渐赤橙的、烧起来的霞云。
其实也没那么不好说。
“欢喜禅的事,我也自作主张过一回,你还我一次,算是扯平了。”
他余光恍惚瞥见展昭的影子突兀一动,可望过去,展昭仍在原处,神情也平静,只是说:“这不是亏欠。”
“是之后做的事。”白玉堂垂了垂眼。
“借着雁蛊,强迫你做了你不愿意的事。”
虽说起因是想展昭活着,但追究起来,那本就是恶行。
再光明的理由都不能抹杀它罪恶。
白玉堂很淡地、自讽般笑了笑。
本就霜雪似的一个人,目下真淡冷得像捉不住了。
“这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知该拿什么还。”他又讲。
“五弟。”展昭终于动了。
他慢慢走出霞光照不到的暗色,目光晦涩难明,“你如今说这些,是想做什么?与我清算得这般明白……”
白玉堂低头拢袖。
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袖中,卷握着下晌公孙策送来的卷册,此刻拿出来,满是他体温。
他递给展昭,“兄长,你不必……”
他才起一个头。
展昭接过去,瞟一眼,信手扔到桌上,人又向前逼近一步,打断他余下的话,“你还未答我,与我清算这些,是要做什么?”
白玉堂诧异地看清了他眼。
如同正在雷暴下翻涌的海。
展昭已不想听答案了,他在扯松两腕的护臂,声调沉如渊海,“让你看见我这样,我很抱歉,但是作古令我夜夜梦里都是死别,我不想今日分离明日便是死讯,或许这里——仍然是我一场梦境。”
等结束那一刻,一切又将重头,以现实做基石,被作古导向没有生路的死境。
皮质的护臂落在地上那一刻,展昭整个人欺过来,明明情绪全失控,却在极贴近的地方强行一顿,轻声说:“失礼。”
炽热的气息全拂在白玉堂唇上,不等话落,最后一丝距离顷刻就消失了。
像要吃人一样凶狠。
白玉堂被他话里的含义震住,先机全失。
他被拽进天旋地转般的深渊。
枝头上、墙瓦上,雀鸟啁啾,霞云烧红整片天,余烬落在人间,廊檐切割下的光影里,白玉堂被带得退抵到半开的窗扇后,随着展昭抬手、关上那页窗扇,余晖便尽数被关在窗外头。
烈日坠下远山,余晖烧尽了。
红意却漫上白玉堂眼尾,像浸在三月最盛烈的春色里。
南侠眉间凶相也为此退避三舍。
展昭轻捻他耳垂,放他喘匀气,“我们的事不是这样算的。”
他想理干净线团来和年轻人清算,但想着,忽然说:“本来也算不清。”
唯有一样是最明晰,“真要理论,该是我欠你。”
“……这有什么好争的。”白玉堂真是被他逗笑了,声音低低的闷在嗓子里,短短几息,又歇止了,想推开展昭锁住他腰肢的那条手臂,“你也不必拿话哄我。”
他长睫一抬,陈述事实:“那时你说过会恨我。”
“你以为我是指你做的事吗?”
在这个小小暗角,南侠肆无忌惮地撕碎素日山水不显的平和,爱是爱,恨是恨,动了气眼中便蓄着怒火,切齿道,“我从来最气恨,都是你不惜命。”
“偏是我给了你契机!”他气恼得理智全抛、口无遮拦,“你既听见了我恨你,为何不再多看我一眼,看清我在说‘带我走’?!”
白玉堂猛抬头。
他瞳中惊颤,如见长夜乍破。
展昭却狼狈地猝然吞声。
他的理智回来了。
也来不及了。
当夜所表,七情俱全。
只是展昭,无从说。
既愠怒自己当初不谨慎,着了合昏散的道;也悔痛从来祷愿,不过所爱者岁岁无忧、无病无伤,却因自己的缘故害他到这种地步,到头来——
两求皆空。
所以展昭最恨恶,是祸首,是……他自己。
白玉堂看清了、听清了,一下子,恍了神。
他想起三年前。
雪山寺的寺僧私供邪神、散播邪功,以得道成仙为名,诱骗教众死于千奇百怪死,坑杀借宿的来往行商,后来事情败露,以几口铜钟共震引起雪崩,来了个玉石俱焚。
他当时因雪盲之症,被展昭差人先行引路下山,途经山神庙时,雪浪奔涌下来,铺天盖地地吞噬沿途一切。
他们猜到会有恶战,未料是这样的惨相。
他是仰赖山神石像,才侥幸没被掩埋。
可展昭不知情。
雪崩那刻,山神庙顷刻垮塌,石像也倒塌,被雪浪裹挟而走,那名向导与他冲散,生死不明。
后来混乱停止,他独自在山中两日,方向难辨,没敢到处走动给搜救添乱,也是被树枝穿透左腿,由不得他站立和行走。
直到第三日清晨,等来几道人声。
从远处遥遥传来。
他坐在半埋进雪中的山神像上,防备地转过头,勉强睁开刺痛双眼,首先看见展昭。
一个胡茬凌乱、疲色尽显的展昭。
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赶赴到他跟前,曲下的膝盖与石像撞出闷响,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拥抱。
卸不掉的冲劲变成惯性,他险些仰倒在神像上。
他却顾不上那些。
他听见耳畔散乱急促的呼吸。
紧贴的胸膛那边心跳失序。
还有脸相错前惊鸿一瞥的眉眼神色。
那是白玉堂首次,触碰到了南侠每每注视他时、深藏着的有关他的秘密。
这个寡言沉默的人,荣辱不惊的皮相下暗涌的,是难付与言辞的渊海般情志。
或许吞噬自己,或许吞噬旁人。
展昭大抵自己也分明,因此情绪从来藏得深,鲜见有失态的时候。
白玉堂却目睹几回,起因都在他。
忽然间就喉哑声嘶:“那时你没说完的……”
“……”展昭喉滚动,一个字节都说不出。
可白玉堂仍在等答案。
目紧紧地盯着他,让展昭心揪紧着,闭了闭眼,终于低声答:“是……‘我会重新记得你,求你,带我一起走’。”
那时候,展昭知道自己留他不住。
可是换一换想,为什么不能是他与他同行?
去哪里都可以,是什么结局都可以。
只要是他们。
白玉堂想笑。
沉闷地、低回地、响在喉中,像笑又像哭,像声嘶力竭的喊叫。
“那就走吧。”他对展昭说,“不要后退,不要后悔。”
尽管,他们从未互道情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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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静悄悄走在长街。
天色正黯,天幕星子也黯淡。
四野浸在夤夜中。
车马在明月胡同接到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后,转道去了码头。
熙熙攘攘,攒动的人影,安静有序地在登船。
车马回了头。
上面下来的三个人悄然汇入人流。
后来天开了,两岸人声开始鼎沸,楼船也在水手呼号声里离了岸。
云高天阔下,江水悠悠,将繁华城都留在了远方。
*:答案在章回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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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但字字是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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