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煎水作冰

得空下山沽酒时,已是入蜀的第十一日。

白玉堂行到半途,约是卯正,展昭从深幽的密林之间窜出来。

他提一柄剑、两个仍在滴血的人头包袱,携一身山间的夤夜寒气,一声不吭地提气落在年轻人身后,与他同乘,倦怠说:“到山下叫我。”

便将头往白玉堂肩上一栽,闭眼睡去。

白玉堂垂了垂目。

他摘掉展昭衣袖上粘的几个苍耳。

约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人头并两张染血的海捕文书静悄悄出现在县令房内书案上。

到当日晚些时候,山里收到封飞鸽传信。

开头是问安,末尾是谨慎措辞。

问及见信人往后能不能换个地方放。

白玉堂瞟了一眼,没看全,随口问:“什么换地方放?”

“头颅。”展昭道。

他在擦火石烧信。

“哦……”白玉堂沉默半晌,“你今日放在哪?”

展昭看了看他。

白玉堂奇怪回视,“不便说?”

展昭摇头,答道:“同你一样。”

“什么?”这回他是真狐疑,白玉堂确信自己没有在展昭眼皮子底下给官府送过头颅。

“寄柬留刀。”南侠提醒他。

白玉堂眨一眨眼,又眨一眨,探头端详展昭,像不认识一般,“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他此时难得一见的心情好一点,展昭想让他松快得长久些,便故作沉吟:“大抵……近墨者黑?”

白玉堂果然入套,气哼哼的模样,“不中听。”

展昭笑笑。

他烧光信,灭去余火,重新抱一摞木头去补篱笆墙。

五月的山间,既炎热又凉快。

头顶的烈日晒得人发晕,不时来的山风是良药。

展昭敲下第一根木头时,廊下边,白玉堂又问他:“与那县令有仇?”

总不能真是那破理由。

展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是庞吉门生,前些年被贬出京。”

他往地里敲第二根木头,衣襟绷紧,臂膀隆起有力的线条,绝没有一根木桩用第二下劲的机会。

“他的妻弟犯事,牵连到他,移交刑部前说了些话。”

“什么话?”

“一些……”展昭回忆一下,实在捡不出能入耳的字句,于是摇摇头,“不入流的话,不必听。”

应当是相当不好听,以致展昭今日这样警告他。

白玉堂没再问。

木桩已经敲实,展昭回头来拿绑缚的麻绳,意外被年轻人扯住衣裳。

山野之间,树高林密。

这向阳的缓坡上,居所不算简陋,也绝不华丽。

一进四围的屋舍,屋前残败荒芜的菜圃,院中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桌上有一叠摊开的海捕文书。

山风过来,镇纸压住的纸张鼓荡起来,簌簌作响。

白玉堂缓抬目,日光在他眉眼跃动,仿若一场昳丽的光落。

“私盐案呢?”

他这样问。

风走了。

展昭缄默着,慢慢摇头,“暂时没法子。”

来蜀地的途中,水上月余的时间,来来去去许多信鸽,九成与南侠相关,一半是他去信向人询问案犯线索,一半是回信。

莫管绿林官场,横竖认识的都问一问,有答应替他留心的,也有确信没结果的。

“本就没抱希望的,相爷也知道。那只是离京的借口。”展昭想宽他的心。

“可你还是和官家许了诺。”

白玉堂的手收回去,轻轻落在膝上,被展昭追过来握住。

“我们已有办法应对。”展昭看了看那些海捕文书,“功过相抵,再不济,只是三年而已,没什么。”

“不是‘而已’。”白玉堂抬头直视他,“三年很长。”

会有数不清的新生、变故和死亡。

被世人称羡皮相的锦毛鼠与南侠说理时有独特的韵调,他的神情淡静,便也诱使人淡静,“私盐案主谋闻风潜逃,那时你已为此暂缓升迁,如今因为我,你又要为同一桩事,再等一个三年吗?”

于是听者也安静。

山林飒飒在响。

那阵风已吹到远山。

展昭眉目忽缓,“但是怎么办?事成定局。”

他没有笑,只是像冬日的暖炉、热茶,任何能令人温暖的东西。

然后将它们通通捧给眼前人,“不如,以后我们尽力抓到人来报这个仇。”

浮尘一下子静止。

穿透松枝的斑驳光点忽然耀目。

白玉堂定定凝视南侠,“展昭,我在与你秋后算账。”

展昭却在说以后。

怎样的以后?

时已五月,它也有七月之龄。

他们不得不直面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

女子面临这样的事尚且九死一生、是鬼门关,他是男子,它要怎样降世?

可能以命相换,可能全都没有以后。

可展昭攥紧了白玉堂的手,点头说:“嗯,以后。”

展昭嗓音低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玉堂,他的眉骨深刻,眼极黑,光影之间,有一瞬间执拗得不像话,“倘若这些凶犯伏诛不能抵我失诺于官家,你再问罪我自作主张,好不好?”

白玉堂长睫轻轻一颤。

他其实明白。

近日问脉,闵秀秀的目光、神色,逐渐瞒不住忧怖、烦愁。

展昭也相同,只是藏得好。

所以,即便可能是无果的承诺——

白玉堂轻声应他:“好。”

至少有这片刻安定。

到晚间,闵秀秀寻了展昭过去说话。

她先问那些海捕文书。

“与此地县令要的。”展昭道。

蜀地崇山峻岭,许多犯了凶案、或获罪于官府、或得罪绿林的穷凶极恶之辈逃无可逃,便会潜进山里,一藏就是许多年,非特意埋伏,实在难抓。

尤其活捉的代价十分不对等。

凶徒自知被捕下狱最终也难逃一死,因此绝大多数拼死抵抗,折进多少衙差都不足为奇,且设伏需要人力、时日,十天半月不定能见点人影,因此附近府司逐渐不再费劲追踪逃往深山后断了痕迹的凶犯,只张榜悬赏,有被揭榜领赏的,也有逃往山里多年不知死活的。

年年岁岁,不知凡几。

闵秀秀立在廊下,袖中手指几乎绞成一团,“都是些罪大恶极之徒。”

她喃喃的言语像说给自己听。

展昭迟疑一下,还是答她:“大多是。”

月已高升,崇山陷在漆黑夜里,院中的小小石灯驱不散多远的暗,闵秀秀却盯得眼前发花。

她很沉默,好像还没做好准备就有今朝对话,半晌才问:“割下头颅后,尸身呢?”

她原先不知道展昭进深山这几日是去做什么。

但今日晨间,闵秀秀意外撞见展昭拎着两颗头颅回来取它们的海捕。

展昭藏得很快,闵秀秀起先不懂,用了半日,逐渐意识到那血淋漓的包袱里边裹的是什么。

她很敏锐。

展昭很抱歉让闵秀秀看见那种画面,斟酌二三,只略提:“邻山阴面,有个乱坟坳。”

闵秀秀便明白了,她默然良久,又谈及合昏散。

“我有一个猜测。”闵秀秀深吸气,好像与天地借来一根支柱,说这一月来她的结论,“合昏散始终不见迹象,很可能是因为那个孩子。

“本是一个人的剂量,分给了两个人承担。”

这几乎就是答案,展昭恍然低语,“因此药性不够发作。”

随即他变了脸色,“倘若十月期满,它……五弟会怎样?”

“我不知。”闵秀秀找不到答案。她反复推演过可能与几率,无法容忍有一丁点要交给命运去抉择的希望,“但是,你我皆知,合昏散最多只给人三月活命,时机一到,没人逃得脱一死。

“可现在,合昏散已蛰伏太久了。”

能指望它维持现状,与宿体相安无事么?

不能。

它会反扑。

会一击毙命。

展昭听懂了最后的暗示。

他的心口尖锐地鼓动起来。

合昏散没有解药。

他曾经企图与之抗衡,以身试验,使得合昏散愈加频繁的发作,然后意外发生,在他摸索到线头之前。

——对,意外。

欢喜禅。

如果那时可以,如今是不是也可行?

展昭下意识就要去找白玉堂,那是他触手可及的途径,但转瞬他又否决。

他非常清楚,白玉堂不会如实说。

所以,要找的应当是——罗彤云。

南侠眼前豁然一亮,人已走出两步,他陷在思绪陷阱,浑然没有发现闵秀秀沉默得委实太长久,久得太不正常,直到此刻。

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才一字一顿,将字词挤出牙缝:“能不能、把那两具尸身拿来给我?”

余音未平,闵秀秀自己已先打一个寒噤。

展昭猝然回头,满目错愕。

不需要展昭问,闵秀秀已急促地飞快道:“我看了很多书,我想弄明白五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书上看的到底不及亲眼所见,我得、我得知道……”

她颠三倒四,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那更像是在自我安慰、推动她必须去做到,但是显然的——

展昭心神俱震。

他隔着夜色正视这位女子,看清了她掩藏不住的慌乱与惧怕。

——但显然的,闵秀秀并未做好准备。

她企图用说出口的话逼迫自己。

这让人……如何忍心?

良久,幽静里传来轻轻叹息。

展昭预备拒绝了。

可闵秀秀真的很敏锐。

她意识到南侠即将要说的,因此更迫切,那令她一下子喑哑:“我可以的!如果能在合昏散反应之前让他们分开,药力减半的合昏散就不再是威胁,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老天去左右,听凭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要!——将来。”

她的眼眶通红,哽咽出声,“将来,要有五弟,有你、我、任何、所有、爱着他的——我们的,将来。”

以后。

将来。

余生。

拼尽全力去拥有。

剩下的那些,才能轮到老天说了算。

很漫长的寂静。

而后,展昭终于说:“现在不行。”

依旧是拒绝,闵秀秀泪猛滚下来,还想与他争。

却是展昭先道:“夏日尸身腐坏得快,那两具已不合适。”他冷静地想了想,“另外要备些东西,给我两日,最迟三天,我会拿来给您。”

心头那块高高悬起的巨石轰然坠了地。

闵秀秀用力眨去泪雾,笑着,重重点头,迭声说:“好、好。”

*、▂▂▂▂▂▂▂

山中的时日不好打发。

仍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白昼。

白玉堂写完两幅大字,想移到一旁椅上晾挂,无意向窗外张望一眼,见展昭抱臂倚在院门外,远远盯着林中。

他神情平淡,不起波澜的模样,仿佛只是闲来无事盯看着。

白玉堂却识出来些警惕与凝重。

便心生疑惑。

出屋时,展昭也恰好离开门墙,向他先前看的方向走了两步。

篱笆墙不高,白玉堂轻易就看见那边林中慢慢走出来的人。

然后神情惊变。

是闵秀秀。

她的状态非常不对劲,一身汗意,摇摇欲坠似的,面容也惨白失色,又强撑着命自己一步步走回来。

展昭不便相扶,白玉堂没有这样的顾虑,极快地越过南侠,意欲去搀。

闵秀秀却骤然变了神色,才勉强挂起来的苍白笑容瞬间溃散,她猛退一步,被胃酸蚀得刺痛的喉咙当先溢出嘶哑拒绝:“别!”

白玉堂的手便滞在半空。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闵秀秀,山风不巧,微微地从林间拂来,送来林中淡不可追的血腥气、与她身上浓厚的香。

辟邪香。

仵作剖验尸身时常燃的、辟邪香。

他的神情也凝住了。

“别……”她又哑声。

别多看,别追问,也……别触碰。

她的目光这样恳求着。

白玉堂的手慢慢落回身侧。

他终究侧身让开。

一个多时辰前灶上就热着水。

展昭打了几桶,送到东屋外,白玉堂一声不吭提进去,不多时出来,反身关上门。

他片刻没停,径直向林中走,他的神情冷,气息皆森寒,却在即将触碰真相前猛然止步。

他其实已猜到了。

那些辟邪香、那些匿在风里的腥气。

可是。

别多看、别追问。

……心好疼。

脊背像坍塌。

“展昭……”白玉堂说,“我好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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