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
申时将尽时,天光仍很炽烈。
溪流潺潺从石涧上方飞溅下来,带来烈日的温度。
石涧下,展昭正离水。
他穿衣、擦净湿发,绕过小径与疯长的野草藤蔓,前方不远就是屋舍后门。
近旁处,白玉堂仍坐在松下那块巨石上。
——被展昭牵来这里、从展昭处理残局开始。
盘着腿,入定般隔着这不长不短的距离、呆望那角遮盖一切的林麓。
展昭在他身旁坐下。
心无旁骛、干干净净地。
他擦掉年轻人额上与鼻尖的汗,后来人挪到他跟前,将白玉堂圈围在怀中。
白玉堂毫无反应。
他的神魂还留在那里,在烈日下、在山林中,听见从万丈高的九天上、从深无底的地底下,一片云、一丛野草、一颗尘埃,反复在吟诵:别看、别问。
短短字句。
宛如神佛施加七重锁的诫言,困阻了他的手、他的足。
通天彻地的枷锁。
令他寸进不能。
直到展昭拥抱,抚摸他的发与脊背。
温柔得像熨帖魂灵。
头顶炙烤他的烈日忽然就坠到了西山。
他感到山风。
白玉堂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了西悬的日、拂过崇山的风。
他回到人间,回抱了展昭。
“兄长……”他轻声问,“你还会做梦吗?”
是与今日不相关的问题。
展昭有些意外,迟疑着,不想答。
可白玉堂想知道。
他将下颌轻轻压上展昭的肩膀,与他头颈相依,“二哥回信了。”
信鸟风尘仆仆,在松枝上,埋头梳理自己的长羽。
它捎来的消息关于作古,也关于从前一些服用过作古、又记起前尘的人后来的人生。
都没有太好的结果。
因执念想起一切,疯一半、死一半。
不约而同留下令人费解的遗言:这里不是真的。
与展昭失口所言何其像。
“在你的梦里,你或者我,总在死去吗?”白玉堂又问。
淡且轻的声音好像不来自喉舌,是来自轻贴的胸膛,不经由耳,就径直钻进皮肉、毫无阻隔地落在展昭心头。
展昭心跳失速,失神地想,是陷阱啊。
从白玉堂回应这个拥抱开始。
他的头枕在展昭肩上。
他的手环在展昭腰后。
他们的距离是这样的亲密无间。
展昭甚至能感到他的发丝,由颈侧落进自己的衣襟,如蛇般游走到他心口。
——而这些触碰,是因为白玉堂想要他的实话。
这是他一贯的手段,展昭分明是知道的。
可展昭仍然被蛊惑了。
“……嗯。总是。”他说。
“因为什么?”
响在心中的声音在好奇。
“起先是合昏散。”展昭陷入沉思,“后来是各种各样的、我的缘故。”
可能是因为他昨日走了远路,可能是因为他前日晚归一刻。
总会有意料不到起因的死亡、诀别。
作古令人忘前尘,因此人称它作古。
却从没有人宣扬它的另一长处。
造梦。
在猎物记起从前后,它给人以无望的梦。
它基于现世中的每一日,编织出将来的两日、三日,乃至一个人漫长的、真实的、余生。
当一生到头,入梦人死去,梦不会醒,梦境会重启,回到他入睡当日。
他将携带着每一重梦境的记忆再活一回,一遍遍寻找他执着追寻的结局。
直到迷失在真假难辨的记忆。
直到再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若到多梦这个境地,作古好解,也不好解。」
韩彰在信中说。
他自收到白玉堂的信,就着手搜寻与作古有关的人与事,这些一条条消息入眼,联想到展昭,韩彰意识到了五弟这封来信的不寻常。
当下又急着四处寻问解药,最后还是托先生的福,从某本佚名自传中找到答案。
「心结。」先生熬得眼通红,将结论和盘托出,「能记起从前的人多因执念二字,这是心结,心结不再,作古便如同没了基石,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说来容易。
又何其难。
如果这是轻易能放下的、能开解的,那些人何至于疯的疯、死的死。
白玉堂却要他好好的,“兄长,你呢?”
展昭一时出神。
他的心结,会是什么?
是无从躲避的死亡、还是至死无音信的一次次分别?
他想遍那些梦境中的一生又一生,他涉入洪流、逆水前行,艰难地看见了最初最初——
是一个清泠泠嗓音,笃定说:「兄长,你会活下来。」
展昭颅中蓦然一痛。
喉中是压抑忍痛的呼吸。
他找到答案了。
是这一切的开端,是……
“合昏散。”
白玉堂登时一静。
然后毫不眷恋地向后仰直上身,退离了展昭的怀抱。
“兄长,我还活着。”可是他让展昭摸他的脉、他的心跳,目光淡静如暖冬下的霜雪,“合昏散从未发作。”
“我明白的。”展昭看着他,看出了他微微蹙眉时显露的不理解。
于是展昭忽然笑了笑。
“不要担心。”他没有将闵秀秀的猜测告诉他,只是说,“我能解决。”
他擦去白玉堂额上沁出的汗,“再给我一些时间。”
星子悄然遍布整个天幕时,夜色降临。
山野与天的边际变得模糊。
分不清是崇山拔到万丈高,占据了整片天,还是夜幕吞下了整个人世,只剩这座小小院落成为孤岛。
闵秀秀的呼吸很乱、手在发抖。
夜已经很深。
她惊醒于噩梦,半边身子都僵得发麻。
但她不敢转动。
在将才的噩梦里,那具被她亲手开膛破肚的尸身就静悄悄躺在她夜半惊醒时的床下。
无声地凝视她。
即便她连他藏在厚布下的面容都不曾有胆量看。
明明夜已经很深。
门外竟响起悄寂的对话。
“我守着,你回屋歇息。”
闵秀秀钝得像锈了的思路令她一时没想起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
很快有另一个人轻声道:“屋里热。”
这是她的五弟,闵秀秀一下子认出来了。
白玉堂还在说:“夜里没什么风。”
静了一阵,有脚步声离开又回来。
这处山中的居所,木廊因风吹日晒,朽得快,脚步再轻都会有动静,何况是这样的夜里。
闵秀秀听见了细微的风声。
是展昭打起扇。
后续再没有声音。
闵秀秀却心中安定下来,她清醒的神智断在这里。
无梦到天明。
夏至那日,白玉堂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佛相,挂在闵秀秀屋内。
屋外头,展昭在贴门神。
不年不节的,闵秀秀让他俩弄笑了,可眼中有泪落下来。
后来附近的镇上流传两个奇闻。
一是有位怪人,行三叩九拜之礼,重金请回镇外那香火不多旺的寺中大殿上一副陈旧佛画。
二是大槐山中的乱坟坳,不知几时起,丛立起无数坟包与无名墓碑,放眼望去,没有一具荒曝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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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六月。
闵秀秀擦着手自林中走出来。
她才剖解过一具尸身,反复练过两遍缝合的针法,身上是很浓的辟邪香。
她叫住要往林中去的展昭:“我前两日看那些海捕文书中,有一个女子。”
展昭想了想:“是认识的人?”
闵秀秀晓得他误会了,忙摇头,“不是。”
犹豫片刻,她问:“能把她带来给我吗?”
展昭微怔。
闵秀秀已道:“寻常的男子毕竟和五弟不一样,关于女子的内腑,书中写的不详实,我想亲眼看一看。”
“或许这样能够知道五弟……”她抿唇,“也可能仍然不会明白。”
一切只有到了那日,才会有答案。
展昭沉默一晌,如实说:“不一定能找到她。据海捕上时间,她已进山近七年。”
七年时间,足够她逃去别处,也可能早已死了。
“没关系,如果最后还是找不到,我……”闵秀秀咬了咬牙,“前两日在山下,我听人说,乱坟坳是……弃尸地。”
附近许多山林、村镇都与此联通。
大槐山的乱坟坳,虽名中有坟,但山坳里实际没有一座坟。
凡无主、无家的人死后,或报过官府、或私底下,一卷草席裹身,向下一抛,山坳便是坟。
附近又多山野,从前常有剪径的贼人,杀人后也弃在其中。
因此那山坳下,是尸叠着尸,骨埋着骨。
闵秀秀没有明说余下的话,可仍将展昭震得哑然。
要闵秀秀面对那些尸身已让展昭非常愧疚,他如何还能让闵秀秀去面对那些烂腐的尸骸、爬满眼眶的蛆蝇?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同意:“我会尽量找到她。”
闵秀秀有些无所适从。
她显然也非常犹豫。
先前那些她尚且能找理由,借口是罪大恶极的人来安慰自己,那些山坳中的,却只是无辜的可怜人。
如果真的走了这一步……
山风忽起。
它卷着几瓣没来历的花,飒飒地拂过信鸟斑斓的羽、荒芜的菜圃,闵秀秀的目光追逐它,看见了伏窗沉睡的白玉堂。
山风温柔掠过他垂落的衣袖,将花瓣留在那里。
灿金的光落在他琼胆般的鼻尖。
时光像静止了。
闵秀秀一下子出了神。
“从前,我不会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她喃喃说。
但那是白玉堂。
她能为此做到很多事。
“我曾经……非常害怕。”闵秀秀声音在颤抖,可她也在笑,“我竟然曾经非常地惧怕过五弟。”
因为他古怪的脉象。
因为他令人不能理解的……
但是。
闵秀秀泣声道:“我尚且如此,五弟刚得知时,又该有多害怕……”
展昭没有说话。
可他的手攥成拳,因为太用力,指骨都在响。
闵秀秀也只允许自己失态这片刻。
她擦掉泪,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还是没办法,我一定会去。我要五弟好好的,纵是身后骂名无数、永堕阿鼻,我也认了。”
展昭闭了闭眼。
“我曾见过一次仵作剖验女尸。”
他突然道。
那次因案件特殊,相爷顶着无道与有伤天和的大逆不道罪名,越过死者亲眷同意了剖解。
展昭看了全程。
“虽日久,但您对书中有哪里不能理解,我或有些拙见。”
闵秀秀眼中陡然发亮。
到六月中旬,展昭在深山中的时间越发长。
上一次回来,身上竟带了伤。
“能轻易被找到的,大多不成气候。”
白玉堂与闵秀秀解释。
她了悟得很快,面上浮起担忧:“是不是会越来越棘手?”
白玉堂轻轻颔首。
而且……
他眉头蹙起不明显的浅褶。
展昭的伤是遭人围攻留下的。
他只带回一具尸身,却拿走了六张海捕。
那些藏在山中的匪徒或许有自己的方式,能互通有无。
他们应当知道有人在伏杀了。
可是本不应该。
除非有人特意放跑一二活口、放出风声。
白玉堂指尖轻叩桌案,隐约流泻出几分焦躁。
展昭……你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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