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拍在肩上。
福贵回头,看见的是工友杨顺德的脸。
杨顺德和他是山东老乡,只不过福贵是泰安人,杨顺德是菏泽人。但身在大洋彼岸的法兰西,每个中国人都是老乡,更何况,他们还说着一样的方言。
正值中午烈日炎炎,法兰西的太阳似乎比故乡的还要晒几分。福贵转身,太阳直射在他的脸上,刺眼的目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怎么了?”
杨顺德冲他努努嘴:“喊你八百遍了,你都不搭理我。”
福贵闻言尴尬地笑了笑,眼睛笑得如同弯弯的月牙。他抬起黝黑皲裂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手腕上黄褐色的铜镯子在阳光下诡异得黑了几分:“你知道的,我左耳听力不好。”
这是个并不让人愉快的话题,尤其是杨顺德还十分清楚,福贵的左耳为什么听力不好——
那时候还是战时,他们这些被黑心资本家从贫弱的中国骗来的外乡人说是在战场后方做后勤之类虽然费力但却安全的体力活,一天就能有十法郎的报酬,还包吃包住。
这场“公平交易”可是北洋政/府说的,出于对政/府的信任,福贵想着在地主家中做放牛郎,他一辈子都赚不到五法郎。想着做完五年工回来,他就能拿着攒下来的钱娶媳妇、生孩子,还能再买一头牛和几亩田,无家无室、无牵无挂的福贵便报了名。
在前往法兰西南部港口马赛的邮轮的第四等舱——其实不过是货舱好听一点的名字,福贵认识了来自山东菏泽的老乡杨顺德。他们曾一起在连一丝光都透不进的邮轮地下室畅想着只要他们肯卖力气,他们肯定能攒到钱,然后回家娶媳妇、生孩子。
但是当他们被赶下邮轮、踏上法兰西的土地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洋人的资本家老爷和中国的地主老爷没什么区别——都是满口谎话的王八蛋。
福贵和杨顺德就这样在懵懂之中被赶到了凡尔登战场,他们拿着锄头、铁棍和对面那些说着鸟语、扛着火枪的洋老爷打仗,能活下来的都是地底下有阔着的老祖宗。
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杨顺德哭着喊着想回家,却被资本家老爷指着他们手上那个由资本家老爷发放的、刻着他们的劳工编号的铜镯子说;“你们和我们签了五年合同的,现在就走,要赔钱。”
杨顺德听不懂资本家老爷的鸟语,倒是福贵在战场上偷学了仨瓜俩枣,勉强听出了洋鬼子的意思。他小声对杨顺德说:“洋老爷是在说,现在回国,我们不但一分钱拿不到,还要给他们赔钱。”
杨顺德当场哭了出来。只是他皮肤粗糙一点都不好看,哭起来也不梨花带雨,洋老爷看了只觉得辣眼睛,嫌弃地摆摆手离开了。
于是,为了攒老婆本的福贵和杨顺德不得不继续留在凡尔登——这个在一战时被称为绞肉机的可怕战场上继续打扫战场。
他们每天和尸体为伴,还时不时有倒霉的同乡踩到了地雷,整个人直接上了天。
每天耳边响的地雷太多了,福贵离地雷最近的一次,是离他就几步远的工友上天飞花,巨大的地雷爆/炸的声音让福贵的左耳和失聪也差不离什么。
其实杨顺德也差不多,他的耳朵虽然没聋,但是听力也不太好。甚至可以说,现在还在凡尔登打扫战场的华工就没有耳朵好的。
杨顺德每次提起自己的耳朵就骂骂咧咧:“说好的每天十法郎,实际上吃饭睡觉还要从工资里扣,到手只有五法郎——天晓得,我们吃的都是猪都不吃的东西,睡的都是狗都不睡的地盘。”
但是福贵和他们不一样——福贵想得开。他的耳朵是所有华工中最严重的,但是没有人见他愁眉苦脸过。即便是他一开始被救起来、两只耳朵都听不见、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彻底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声嘶力竭。
就好像,聋的不是他的耳朵一样。
杨顺德佩服福贵的心态,也不愿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他转移了话题,对福贵说:“你知道吗?咱们这新来了个华工,皮埃尔让我来找你,说这个新来的华工让咱们看着点。”
杨顺德口中的皮埃尔便是清扫队的总工头,当初也是他从五千华工中选出福贵担任华工工头的。皮埃尔做事公平有分寸,因此华工们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大家也都愿意给他面子。
而福贵虽然听力不好,但他踏实难干,为人又有些沉默寡言,因此显得特别老实,比起其他的华工来说,福贵就像是怎么搓圆捏扁都不会生气的工具人,华工们也喜欢这个好说话的工头,便认同的皮埃尔的决定。
因此现在,华工的事几乎都归福贵管,华工有事会来找福贵,清扫队关于华工的相关规定也会第一时间送到福贵的手上。
现在来了个新人,福贵当然要去认一认人。
路上福贵问杨顺德:“你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历吗?”
杨顺德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他。但是……”
杨顺德降低了声音,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关注他们这里,这才低声用山东方言说:“但是我看这个人就不是普通人,他啊,白白净净的,我觉得……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这个称呼一被说出口,福贵的眉头一动,八成猜到了些什么。
这是福贵后来从旁人那里零零散散知道的消息。
据说应该是在1914年,一位李先生在法兰西做了一个伟大的实验,通过这项实验,他确认了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在拥有过白天做工、晚上读书的经历后,也可以成为略有学识的人,因此这位李先生和国内一位蔡先生联系。二人经历过讨论之后,和众多学术大佬共同发起了一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呼吁年轻人在法兰西半工半读来读书。
结果留法勤工俭□□动生不逢时,恰巧赶上了一战结束后的经济萧条时期,大量工厂关门、工人下岗,在工位优先法兰西人的情况下,很多本土的法兰西工人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是前来法兰西勤工俭学的中国学生?
大量学生没工做、没书读,只能靠着法华教育协会每天救济的五法郎生存,留学生们苦不堪言。
凡尔登战场清扫队曾经也接收过几名留学生,但是后来这些留学生们都走了,有的是不想在凡尔登浪费时间,毕竟现在的凡尔登没有学供他们上,有的是实在接受不了凡尔登战场清扫队的工作。
——有几个人能接受的了打扫战场的工作呢?天天和残肢烂肉打交道,留学生们再耐折腾也受不了。久而久之,法兰西北部的凡尔登对于留法勤工俭学生来说,就像是噩梦一样的名字。
所以,留学生们除非是饿死,否则不会轻易来到凡尔登清扫战场。现在又有留学生来,福贵估摸着他快要饿死的可能性不大,犯了事的可能性更大。
心里嘀咕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留学生,福贵走的慢吞吞的。突然,杨顺德拉住了他的手臂,福贵下意识抬头,就看到自己的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
青年很高,比他还高了半个头,但是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他很瘦,一身看起来有几分廉价的正装穿在他身上并不合身,上衣空荡荡的,下裤却短了几分,露出瘦弱的脚踝。
但福贵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脸上虽然瘦的都没有肉了,但是眼睛很大很明亮,让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颓然。衣衫虽然不合身,但是被清洗的很是干净,即便已经被洗的有几分褪色和变形,但是只让人看得出他经济上的窘迫,却看不出心灵上的短处。
福贵走上前,对着这个青年伸出手:“你好,我叫福贵,是这里华工的工头,我们既是同胞又是工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青年人笑了笑,他的笑容很灿烂,当这个笑容绽放在脸上的时候,他原本瘦弱到颧骨突出的脸上都柔和了几分。福贵想了想,觉得他像是家乡的向日葵,太阳一出来,每片花瓣都灿烂起来。
青年人握住他的手说:“你好,我姓赵,名谦,字自牧,卑以自牧的自牧,东北人。若是不嫌弃,你可以叫我自牧。”
福贵不明白什么叫“卑以自牧”,他甚至连这四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但这不重要,毕竟一个有礼貌的年轻人谁都喜欢。
“你好,自牧,欢迎来到凡尔登……有人对你说过你的工作吗?”
赵自牧摇了摇头:“没有。是皮埃尔带我来的,他说我以后归你管,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福贵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自牧,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瘦了,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样子,福贵一时间也不敢给他安排重活。更何况,面前这个年轻人九成九的概率是犯了事来凡尔登躲避的,以后风口过了可能就走了,让一个国家未来的希望面对腐烂生蛆的战场,好像不太厚道。
福贵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以后就跟着顾老叔清点物品。你应该识字吧?物品入库会吗?”
一下子就听出了福贵对他的照顾,赵自牧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他下意识说:“我什么都能干,你不需要特意照顾我。”
实不相瞒,上一个来凡尔登战场的留学生也是这么说的。当时福贵看那个留学生身上还算有几分力气,便带着那个留学生去了战场上做清扫。结果人家在战场上没坚持三分钟就跑到一旁大吐特吐,胃都差点吐出来。
福贵摆摆手,说:“别犟了,我们这里识字的不多,顾老叔一个人将物品清点入库也很累,你就去给顾老叔帮忙吧。”
听出福贵对他的照顾,赵自牧目光定定地看了福贵许久,看的福贵都要不自在起来。就在福贵忍不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到赵自牧对他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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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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