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叔说是“老叔”,实际上他的年纪并不大。他叫顾为光,实际上只有三十多岁,正当壮年。但是他看起来很是苍老,此刻佝偻着腰伏在书桌前,远远看着,说他四五十岁也有人信。
顾为光也是佃农出身,只有一点与旁人不同,那就是他曾经是地主家少爷的书童,曾随着少爷读了几天书。
后来地主老爷死了,少爷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顾为光便开始做新的地主老爷家的佃农。结果这一次他没遇到好的地主老爷,反而迎来一位“周扒皮”。在新的地主手下做佃农并不能吃饱饭,顾为光受不了新地主的剥削,奋力一搏,来到了遥远的法兰西。
在凡尔登战场上,顾为光断了一条腿,走路只能靠拄拐。好在他还有一手识字的本事,便被法兰西工头皮埃尔做主留下看管仓库,对战场上所有清扫出的武器等资源做入库清点,同时兼职着诸如管理劳工档案等其他工作。
这些活计算起来麻烦又繁重,但是比起不分寒暑地拿着铁锹在战后战场上做苦力,这份工作又能说得上是整个凡尔登战场清扫中最好的活计了,比起其他活来说算是又轻松又安全,是识字的人才有的特权。
福贵带着赵自牧和杨顺德找到顾为光的时候,顾为光正拖着残疾的腿给战场上清扫下来的枪支弹药做记录。
他正弯着腰,双眼眯起,身形紧贴着桌面,露出头顶花白的头发。福贵知道,顾为光的姿势之所以这么奇怪,是因为他有高度近视,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却又配不起眼镜。
福贵冲着他喊了一声:“顾老叔!”
听到声音,顾为光抬起头来,见到来人是福贵,当场就笑了起来,略显几分松弛的皮肤在脸上挤出褶皱,看着倒是慈祥。顾为光问:“你怎么来了?快坐。”
福贵和杨顺德像以往一样随便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刚一坐下,福贵忽然就想起赵自牧来,也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少爷能不能适应得了这里随意的氛围。
福贵转头仰着脸问:“习惯吗?”
他的肤色本身就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漆黑,此时坐在阴影里,肌肤又被打上浓重的阴影,像是要和整个黑暗融为一体。
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在此刻衬得尤为明亮,昏暗烛火闪烁的点点暖光在他的瞳孔间跳跃,像是浓重黑暗中唯一的光。
赵自牧的目光不由得闪了闪。
他许久没有搭话,顾为光斜了一眼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读书人,忍不住嘲讽道:“就是不习惯也得习惯,这里可没有书桌椅子给少爷坐。”
这话说的有几分刻薄,不像是刚刚那副慈祥温和的样子。
赵自牧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顾为光对他的不欢迎。他不知道顾为光为什么对他没有好印象,赵自牧只能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敌意解释为可能之前来到凡尔登清扫队的留法勤工俭学生太过傲慢,才给这里的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回过神来的赵自牧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说完,像是生怕几人觉得他矫情一样,赵自牧立刻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脸上不见一丝勉强,反而说道:“我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好矫情的。”
这话说的半真不假的,但几人都对那句“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感冒。毕竟真的穷苦的在法兰西只能做劳工——能在动荡时期还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再穷苦又能穷苦到哪里去?
不过是这些人的家境没有富裕到家中能拿得出一大笔钱来供他们去美利坚、日本等地方留学,这些“穷苦人”“只能”来到法兰西勤工俭学而已。
但是礼貌好说话的人谁都喜欢,见赵自牧一副不见外的姿态,顾为光也不好意思继续冷着一张脸。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自牧,脸上的表情也不见温和,但眼底的尖锐到底是越来越少。最终,似乎是看在福贵的面子上,顾为光勉强地说道:“你留下来也可以,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你是来做工的,不是来传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你自己可以看,但是绝对不能带着别人一起看。”
说着,顾为光还打量了一下赵自牧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仿佛这个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并扔出好远的行李箱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看了就望而却步。
赵自牧不太理解顾为光的意思,但在法兰西漂泊多年,他也不是刚来法兰西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少爷了,因此下意识便说道:“好的。”
顾为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他转头对着福贵说:“人我留下了,你放心吧。”
福贵站起身对着顾为光笑了笑:“顾老叔做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牧到底还是个孩子,还请老叔多费心。”
“二十多岁的孩子,他可比你都大。”顾为光撇撇嘴,到底还是没有继续埋汰赵自牧,只是对福贵摆摆手:“你们快走吧,一会儿又要上工了。”
提起上工,杨顺德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实力演示了什么叫“上工如上坟”。等走出顾为光办公的小屋子,他忍不住小声吐槽:“等我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肯定开了这垃圾工作。”
若是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谁愿意清扫战场?被法兰西大兵都视若深渊的凡尔登,他们却要在这里每日和尸臭以及没清理干净的尸块为伴,还有时不时就可能踩到的、送他们去见老祖宗的地雷。
没疯都是他们会苦中作乐。
福贵当然知道长久地留在凡尔登战场上不是长久之计,但问题是他们的合同还在资本家老爷手中,是去是留根本轮不到他们做主。
福贵拍了拍杨顺德的肩膀,安抚道:“我们签的合同只有五年,1916年12月到1921年12月,再忍忍,还有三个月,到了年底,我们的合同就结束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当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这让满心抱怨的杨顺德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回家后的美好场景。
杨顺德的嘴角都开始扬起:“回家好,等回了家,我就能得到六百大洋。这么多的钱,足够我买两亩地,再把珍妮小姐娶回家,生几个大胖小子。”
福贵嘲笑他:“你要生几个?”
杨顺德歪了歪头,说:“要生他十个八个。”
福贵:“……”
福贵:“你可真敢想,只怕珍妮小姐不愿意。”
杨顺德憨憨地笑了起来,连换工作服上战场清扫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几分。
鼻尖蔓延的是熟悉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味道,工人们已经三三两两来到了战场上拿着工具对战场进行清扫,见到福贵来了,都摆摆手和福贵以及杨顺德打招呼。
福贵和杨顺德也一一和这些人摆手,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了劳作。
战场上的士兵遗体已经被清理安葬,现在战场清扫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修复铁路、填平战壕等,修复铁路等具有技术性质的工作都是欧洲人在做,福贵这些来自古老却败落的东方的华工目前被分配的工作主要是需要大量体力却学不到任何技术的填平战壕。
填平战壕的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但重点却不在于这些劳工们本就熟悉的挖坑填土,而是在填平战壕的过程中,他们很可能踩到战时留下的地雷等危险品。
一旦踩到这些动辄要人性命的东西,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
福贵机械地挖坑填土,动作熟练到不需要动任何脑子就能将工作完成的挑不出错来。但他心中却不由想到刚刚杨顺德说的话。
回家就能得到他们的酬劳——当初签订的合同上说好的存在兴业银行的另一部分补贴,算起来会有六百大洋——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美妙了,美妙到福贵根本就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毕竟在山东的时候说好了,前往法兰西的劳工每人每天的工钱是十法郎,工厂包吃包住,他们得到的工钱都可以攒下来,并另外向他们的家人支付每月十个大洋的补助。
可是结果呢?
说好的在工厂上做工、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不会将他们送往军事战场,可是他们乘坐着连日光都看不到的第四等舱颠沛流离三个月,终于辗转来到马赛,却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送往了前线战场。
福贵和杨顺德是命好又不好,说不好,他们没有像很多命短的同乡那样直接死在路上;说好,他们又没有像那些命好的同乡一样可以去还算安全的军工厂工作,反而是被送往了一线。
他在后勤送过物资,也在一线挖过战壕,对面几米处就是德意志人的枪林弹雨,而福贵的头顶却连个像样的头盔都没有。
他在战场上受尽苦楚,却又偏偏幸运地活了下来,即便代价是左耳听不见,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可是活下来的福贵已经死过了一次又一次,他不信资本家的谎言。
资本家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