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曼和轮机长好好地聊了将近一小时,后者表示自己一心求财,不会偏向大副或者二副,凡事都会以船长的意见为主。
这人很活络,只是他那个大管轮弟弟,看着有点憨头憨脑,不像脑子很灵光的样子。
不过渔轮上的人总归暂时平静了。
哪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附近海域出了问题。
约莫三海里之外的地方,也就是一个叫波尼湾的地方,天空隐有闪电出现。
这还是周夏最先发现的,准确点来说,是他先“闻”到的。
因为闪电会产生臭氧,从而使这方圆百公里的空气变清新。
船又行驶了一阵儿,闪电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密集,看上去简直像一只硕大的电网悬在半空。
周夏总有种只要渔船经过波尼湾,电网就会“嗖”得罩下来的预感。
于是全员完蛋,剧终。
阿姜解释,那一片属于“雷暴区”。周夏气道:“怎么没早说?”
早知道的话,他可以准备点防雷暴的涂料,这种涂料他见过,以前是专门用在航空器上的,飞机上只要涂层达到一定厚度,甚至都能穿过雷雨云。比“法拉第笼”的效果还要好。
阿姜理直气壮地反问:“说了你就不来了吗?”
他觉得那是必经之路,再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见船长不吭声,阿姜用安慰的语气道:“闪电也不是一直有,它一会儿暴怒,一会儿恬淡,找准空挡钻过去就行了。”
天知道周夏最怕的就是雷电,此刻的他心里哀嚎不已,又不能露出来。
极目远眺中,四下茫茫,他知道渔轮尽管行驶了好几天,其实还没出内陆海。
以地理学的角度来说,内陆海应该算湖。
比如黑海、死海在内的大型水域都属于湖泊,通过海峡与外界的海洋连接。
想从这片内陆海出来,波尼湾是唯一的出口,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不止是他,除了阿姜外的船员,都对闪电交织而成的电网感到了恐惧。
伊曼的船速也明显降低了。
大家表态,一致赞同周夏的意见,等到闪电变得“恬淡”些再过去。
人一闲就容易出事,接下来的麻烦就是大管轮惹出来的。
也不知道轮机长对他说了什么,这家伙大概觉得自己有了靠山,是船长的“自己人”。
有天晚饭他喝多了,竟然拿着菜刀挑衅同事,结果对方还没出手,他自己从楼梯上滑了下来,一头“跌倒”在甲板上,摔死了。
阿姜亲眼看到后形容给周夏:“前面两个水手和他对骂,一个是大副的人,另一个是二副的人,大管轮从厨房拿着刀就追,跑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大概是滑了一跤,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轮机长阴沉着脸过来收尸,周夏安排阿姜去把冷库打开,好把尸体放里面。
阿姜问:“和金枪鱼放一起啊,那鱼咱们还吃不?”
周夏问:“不然呢,放到你船舱里行吗?”
收拾好这些,他让伊曼去安抚轮机长,亲自掌舵开船。
直到下半夜,伊曼才打着哈欠回来。
一进门他就说:“轮机长骂了半宿,说他弟弟是被受了挑衅,被那帮人害死的。”
轮机长肯定想为弟弟报仇,不是杀大副的人,就是杀二副的人。
伊曼问:“你觉得他能忍到行程结束再报仇吗?”
周夏盯着仪表盘说:“我在这里都听到磨刀霍霍的声音了。”
这是个大地雷,两人都明白。
伊曼说:“咱们已经主动和他结盟了,接下来要么支持他,要么放弃他。总之我们得赶紧表态,越朝后拖延,诚意越不明显,还得罪人。”
周夏问:“怎么支持?是把大副的人还是二副的人捉起来?还是把他们的人都捉起来,全部翻脸?”
那样的话,渔轮上干活的人就剩三个了,阿姜和毛姐不能算有效劳动力。
伊曼耸下肩:“那只能放弃了。你信不信,只要咱们不表态,他极有可能迅速去找别人结盟,转过头对付咱们。”
“可是,“周夏说:“大副,二副为什么要选择他,而不是选择咱们结盟呢?”
毕竟,没了他的话,渔轮的柴油都没了。
伊曼笑道:“刀架在你脖子上的话,柴油会有吗?”
话刚说完,有人敲门,在午夜的寂静时分听起来特别刺耳。
周夏说:“你猜是谁?”伊曼答:“不是大副,就是二副,来表忠心的。”
果然,进门的是大副。
他满脸谄媚,除了撇清晚上的事儿,还表示要好好干活,坚决和船长一起,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胡说八道。
大副走后没多久,二副也来了,说得内容差不多,火力集中在死去的大管轮身上。
周夏应付他们的话术也很简单,都是先夸他们明事理,再说说这事儿不怪他们都是场面话。
送走了他们后天都快亮了。
“轮机长怎么办?”周夏问,伊曼答:“丢海里。”
周夏瞥他一眼:“兄弟,你这也太狠了。”
“那就得关起来,还要有人看着,有人送饭,让他和其他船员彻底隔离,避免他搞事情。”伊曼懒洋洋道。
窗外的天光已亮,一轮蓬勃的红日在东方闪耀着。
突然,驾驶舱内的扬声器发出极其宏亮的音乐声,还是摇滚乐,欢声雷动那种。
伊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周夏突然反应过来:音乐声估计已完全覆盖轮船上下,它是掩饰,有人要做些什么。
心里警铃大作,他立即叮嘱伊曼:“你把门关好,别让人夺走渔轮控制权。”
说完这个,周夏摸了把口袋里的枪,这才一把推开舱门。
左脚刚迈出来,就见三米开外的地方,轮机长面朝下,身体浸在一滩鲜血里。
自己的脚下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毛姐正面无表情地掐腰站在那里,一只脚踏在轮机长脊背。
“是你放的音乐?”周夏大声问。
毛姐用下巴指指地上的人,不耐烦喊道:“是他!你们两个大男人唧唧歪歪了半夜都没拿出个主意,他等不及了,我也等不及了!”
她神气活现的表情好像在说:“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终于不得不正视我的存在了吧!”
周夏看着血泊里的轮机长,脊背发凉,衷心道:“多亏你了,毛姐。”
毛姐收回脚,指着地上的人:“那天敲我门的就是他,我也是刚和他动手才知道,全凭一个手感。”
困兽犹斗,地上的人突然跃起朝周夏扑来。
聒噪的乐声里,一声不大明显的枪响后,轮机长又一次载倒了。
枪膛的残气吹起周夏鬓边的碎发,很快又落下,像一朵雪白的绒花。
毛姐盯着他问:“准备怎么向其他人解释?”
“实话实说,你觉得呢?“周夏收起枪。
毛姐点点头:“我这个苦主没意见。”
音乐声戛然而止,耳边顿时清净了。
周夏临走前转身问:“毛姐,你每天都用卸妆液吗?”
毛姐不解地问:“你连这个都要管?”
等到周夏说清轮机长才是始作俑者后,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午餐时间,为了安抚所有人的情绪,周夏破例让毛姐送来酒,向所有的人都敬了一杯。
闪电还是很密集,大家望着它发愁。
饭毕,毛姐把周夏喊到人少的地方说:“我有涂料,你要不要用。”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特别得意,如果有一只喇叭能把她心声放大,毛姐心里肯定在放声高歌。
周夏笑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带来的酒其实多半是‘涂料’,对吧?”
毛姐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麦哲伦让我带的,他说甲板和船底都得涂上。”
周夏佯怒道:“出发前为什么不讲清楚?怕我付不起钱吗?”
毛姐理直气壮道:“说多了怕你多想,以为我们危言耸听,以为我们要来捣乱,你心眼那么多!”
周夏回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是也带了一支枪?”
毛姐脱口道:“啊,你怎么发现的?”
周夏哈哈大笑:“我没发现,就随口那么一说。”
毛姐情知被诈,“哼”了一声,抱肘道:“涂料的价钱我说了算。”
这天下午,九个男人三人为一组,轮流下海刷涂料。
别说船底了,连门框和栏杆扶手都涂满了。
麦哲伦真是个优秀的商人,周夏伤心地想这次出海恐怕真要赔本了,他应该考虑下贩运点海鲜回白鸟城的计划。
九个男人忙到大半夜,累得连小拇指都不想动了,晚饭是毛姐烧的。
水手们尝了一口,好咸!
二副哭丧着脸问:“毛姐,你做饭都不尝一口吗?”
毛姐说:“我不爱吃你们人类的饭。”
......
吃完饭,阿姜跑来说船锚好像有点松,大副不耐烦道:“明天再说,我今天累惨了。”
见阿姜闷闷不乐,周夏问:“你怎么那么焦急?怕明天过不了波尼湾吗?”
阿姜小声道:“我的项链找不到了。”
周夏问他是不是绳子,或者上面的小剑自己断了。
阿姜笃定道:“不会断的!”
周夏只好安慰他:“反正一时半刻也丢不了,就在船上对吧。”
一夜无话,所有的人都想明天渔轮就能穿越雷暴区,这个晚上睡得安心惬意。
第二天周夏睁眼起床,推门后只见晨曦照耀在甲板上,闪闪发亮,心情特别舒坦。
突然看见大副缩头缩脑地过来,他顿时有个很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开口,大副就道:“船长,铁锚掉出来,船开动不了。”
周夏有些发懵,说:“昨天夜里你值班了,发生了什么?”
大副嗫嚅道:“我打了个盹儿,没留意船锚,它好像卡住了。”
渔轮现在深海区,下面没有1000,也得有800。锚链仅有300米,怎么会卡到海底?
那不是见鬼了?
等他赶到船尾,所有的人都已经聚齐。
船锚果然滑入大海了,无论伊曼在驾驶舱如何发动,大铁锚都纹丝不动。
于是渔轮就像一头驴,被拴在了某个看不见的桩子上。
周夏叫人把“声纳”从仓库里拿出来。
远洋捕鱼船为了探测鱼群深度,都会配备这类工具。
很快就有人把声纳柜机搬过来,大家一番调试,盯着上面的数据指示:1356米!
甲板上的空气瞬间凝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副说:“船锚肯定是挂在礁石上了,海底并不平坦,它像山坡一样有高有低。”
大副坚持要派人下去探探,周夏认为没必要。
他有种直觉,下去以后就会发现,那根300米长的锚链会一直延长。
只要你能看得到、摸得到,它就会一直变长。
大副是个犟脑袋,坚持说:“我们的水手见得多了,本事也够,没事!”
伊曼打开驾驶舱,从高处冲周夏点点头。
周夏便说:“叫你的人试试,回来上升时务必控制好速度,不要太快。”
那样的话惰性气体来不及排出,容易得减压病。
被选中的水手背上氧气管,换上潜水服,腰上拴着水绳,很快就跃入海中。
大家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水手起初下去时,海面泡泡很多。
不一会,随着甲板上的绳子一节一节减少,水面的泡泡也越来越少,海面渐渐安静。
大家都蹲在船边等消息,周夏叫人拿来氧气罐和生理盐水,准备水手上来以后补水补氧。
时间越久,大副的脸色越难看。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已经散尽的水绳终于动了几下,水面开始冒泡泡。
有人过去想去拉,大副忙道:“不要拉不要拉,让他拽着水绳自己慢慢出来。”
约莫四十多分钟后,水手才缓缓上船,半晌才开口:“下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一直摸着咱们的铁链子,后来水绳变紧了,我才上来。”
水绳400米,铁链子撑死300米。
多出来的这100米,是它落水后自己长出来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周夏道:“各回各屋,等我消息。”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决定先回驾驶舱查一下航海日志。
离开甲板前,周夏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脑子里骤然涌起了一首博尔赫斯的小诗: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
隐秘而没有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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