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回到地面后，第一件事就是加入抢救队伍，看着交通事故中乘客们的惨状，他对自己之前的敏捷反应，困惑更深了。

他虽然向来称得上身手敏捷，但并不是超人。

难道是那张算力卡试用装的缘故？

周夏摸了下口袋，不见了，应该是掉了。

他很晚回到自己的小飞机上，喝了点冰镇啤酒，才想起应该看看夜间新闻。

或许已经有当晚天铁事故的报道。

风平浪静，讯息皆无，倒是有好几条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内容。

一个是刑事案件的报道，说近期有些市民热衷于非法“约会”，结果却发现是仙人跳。

这种陌生人面基多半是为夺取算力，有时还会导致凶案发生。

警方特意告诫广大市民：如果有生理需求，可以借助街边自助机完成。约炮违法，一旦发生事故又不报案，等同于助纣为虐。

新闻还专门提醒市民，偷盗、抢劫，私自买卖所谓的“算力”都算犯法。

除了这种新闻，电视台还多出了好多广告，全和售卖“知识”有关。

准确点来说，就是宣传无需大量阅读和考试，想要掌握某些知识的话，直接分门别类购买数据包直接灌输入脑部即可。

如此一来，短时间内就可以学完原生质人一辈子学不完的知识，处理信息的能力也比他们快几个数量级。

这些广告词的文案，无不在“知识就是力量”上模糊其词，暗示这是短时间内提高算力的绝佳途径。

数字人时代，想博学多才的话，多吃几颗大力丸即可。

如此也可见，温饱已经不是白鸟城市民的首要需求了，算力才是。

第二天，周夏和伊曼见面，后者小声道：“你猜我昨天买到了什么？”

周夏脱口道：“算力币？”

他仅是随口胡诌，哪知道伊曼瞪大眼道：“你能掐会算？”

周夏伸出手掌：“拿出来给瞧瞧？”

伊曼假装倒抽冷气，说：“我哪敢随身带，那是违法交易。”

周夏说：“我猜这玩意儿依附于结构特殊的数据库，具备被炒作的基础条件。你是为了投资吗？”

伊曼“嗐”了一声：“不全是为了发财，你想啊，如果我们将来出行随身带着它们，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周夏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它换了地方也能派上用场，万一有些地方不流通呢？”

没有强大的背书方，怎么证实它确实有用。

伊曼不以为然道：“你怎么这么扫兴！”

见伊曼有些兴致不高，他便把把自己遇见老P以及天铁事故的经历说了。

伊曼问：“你就不信是那个试用装的缘故？”

周夏反问：“你就不信是我的能力从量变积累到了质变？”

就因为这个，伊曼非要周夏跟自己回家去瞧瞧那宝贝。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儿，跑一趟也无所谓。

伊曼的房子在商业区，那里以前是一大片绿地，可以散步放风筝什么的。

现在这里星罗棋布地全是建筑物，高矮不一的大楼藉由通道或连廊联系，底层是占地数平方里的商业中心，顶楼则是停车场或者游乐场，每到晚上就会十分热闹。

你只要穿过一个接一个的连廊，即可环游各个角落，从居住到工作，还有吃喝玩乐都无需要离开这些建筑群。

雨雪天也没什么影响。

但周夏觉得这并不符合白鸟城之前各自为部落的生态，而且里面太暗，连自然光都不需要，走在里面很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到家后，伊曼叮嘱周夏先坐一会儿，他去买点吃喝，很快就回来。

周夏环顾周遭，房子的布置很简单，连冰箱都没有，看上去根本不打算长住。

窗户仅有一扇还朝北，一旦打开就能听见楼下轰鸣的车流。

为了通风，他只好虚掩房门，刚想看看书架上的册子，就听见了几声琴弦铮琮。

很明显，拉琴的人并不是很自信，还有几分犹疑。

几声调试后，那人才开始拉琴，琴声幽咽，还蛮好听。

周夏停下手，凝神细听。后来干脆习惯性地闭上眼，哪知道一闭眼就被吓了一跳。

他立即站起身走到门口。

推开房门后放眼望去，因为是工作日的白天，租户们十有**去上班了，环形走廊上密密麻麻的大门此刻都紧紧关闭。

幽静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那么琴声应该是从楼下或者楼上传来的。

琴声又响了起来，周夏这次干脆倚靠在门边闭眼细听。

他确信自己真得能“看见”这首光怪陆离的曲子。

随着琴声的起伏，他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五颜六色的弹珠。

它们随韵律四散迸溅，携带的色彩变幻不定，还会如星光般渐渐胀大，继而又在半空中爆裂，分成无数个弹珠。

随着旋律的转变，周夏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

他分明能体会到演奏者正在用强烈的、起伏的情感不断敲击着自己的大脑。

弹珠们一起盘旋而上，然后迅速下落，演变为不停变幻色彩的方片从他眼前掠过。

转瞬，方片演化为同心圆，开始收缩、扩大。

等到曲子到了末端，他好像看见只奄奄一息蝴蝶，翅膀在空气中进行着细微纤弱的颤动。

随着音阶愈爬愈高，蝴蝶也向极高处徘徊旋转。

终于，音量先是陡然升高，又立即降低，蝴蝶也随之猛扑并撞碎在地。

走廊上好似响起了一声惊雷。

周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了。

恰好此刻伊曼回来，手里拎着两瓶啤酒以及下酒菜。

周夏激动地拉着他手问：“你邻居里有个天才艺术家？”

伊曼努力回想了一下才说：“我邻居有几百号人，乃至上千人呢，你说哪个？”

周夏只好道：“你没听见过有人拉小提琴？”

伊曼恍然大悟道：“楼下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偶而会拉些曲目，我觉得还行吧，不难听。”

看来他并不能“看”见过那些曲子。

周夏忙问：“能带我去见他一面吗？”

伊曼缓缓摇头道：“你不会想见他，太可怜了。”

他越是这样说，周夏反而好奇心越重，他一把接过那些啤酒和小菜道：“待会我把钱给你，算我买的，走走走，快带我去看看！”

伊曼嘟囔道：“你还没欣赏我的收藏呢！”

两人顺着防火通道朝下走了一层，光线更暗了。

那位邻居开门后，迎面扑来一股常年不通风的陈味和体臭味儿。

大白天的，屋里很暗，一位带着兜帽的男人，露出窄窄的脸庞，正死死盯着门外看。

潦倒和艺术家从来都很难分开，所以此情此景倒也没太令人意外。

周夏上前一步道：“请问，刚才的小提琴是您演奏的吗？”

那人怯怯道：“吵到了你吗？对不起，我以为白天邻居们很少在家，实在忍不住才拉了会儿琴。”

周夏忙说：“没有没有，我不仅觉得好听，而且好像还看到了许多画面，觉得很让人惊艳，这才特意过来找您。”

那人松了口气，嘴角露出自矜的笑意，连忙邀请他们两个进屋。

见伊曼磨磨蹭蹭地不肯进来，周夏明白他是嫌弃这里腌臜，便转身道：“要不你先忙，我先和这位老哥聊一会儿？”

伊曼不想被周夏嘲笑，立即道：“我没事儿，你们聊，我边上听。”

两人这才进屋，找到一张茶几，把带来的东西展开放好。

大概很久没人来拜访了，这位叫麦克德的邻居特别兴奋，还特意从冰箱里翻出来几包零食拿过来。

周夏和他寒暄了几句就问：“为什么麦克德的乐声会让我看到画面？”

其实他没有出口的问题是：为什么我能看到，而其他人诸如伊曼就没有感觉？

那人听后良久不语，就在周夏以为自己要吃闭门羹时，对方才慢慢拉下兜帽，并脱掉外套——衣服下的身体见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这位邻居大哥原来是个畸形人，浑圆的脑袋里镶嵌着两副脸孔，只不过另一幅被稀疏而花白的头发掩映着，眼睛和嘴巴都紧闭。

而他身上，则有着四条胳膊、四条腿，除了正常的四肢，另一套四肢俨然是没有发育完全的。

神话里时常有三头六臂的神仙，可一旦在现实中看见这样的躯体，除了惊悚没有别的感想。

周夏终于明白了刚才伊曼的那句“太可怜了”是什么意思。

麦克德大概是对旁人的各类反应早就习惯了，这才道：“我刚出生时就有缺陷，先天性耳聋，现代医学也解决不了。”

为体会正常人的五感，他耗尽家财才通过蛇头拿到偷渡的机会，原想着上线后能够得到健全的身体，哪知道还是失算了。

因为蛇头提供的机器有问题，导致意识数据在传输中出岔。

其实像他这样的偷渡客很多，只是大家都有意识地躲起来，不敢到大街上亮相，更不敢主动结交朋友。

更没有机会向蛇头索取补偿。

最糟糕的是，麦克德的听力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直到前些日子遇到一位游医，对方帮他订制了个装有声波传感器的“人造耳蜗”，才改善了他的听力。

说到这里，麦克德露出一丝笑容道：“准确点来说，这个声波传感器能接收被观察事物的声音信号，再通过天线传输到我脑骨的芯片里，芯片再将不同频率的声波转换为光波，最终调制成可以被视觉系统识别的信号。”

最终结果直达视觉中枢，连视觉神经都不用触及。

大脑会依据频率的高低判断，看“声音”。

当时麦克德还说自己终于可以学乐器了，他最想学的就是小提琴。

游医告诉他，说不定会有那种先天五感通透、情绪敏感的人，能通过他的乐声感受到缤纷的色彩和图案。

真没想到游医的话，竟然是真的！

如果不是忌惮于自己的古怪模样，周夏觉得麦克德简直都要上前和他拥抱了。

临走前，他还依依不舍地说：“你们真是好人，周先生，我会自己写一首曲子送给你的。”

只是在周夏他们告辞后都要下楼时，麦克德又气喘吁吁地追了过去。

他先看眼伊曼，露出为难的表情，半晌才小声道：“伊曼先生，那个，那个你买算力币的事情我看到了。”

伊曼表情大变，刚要否认。

只见对方连忙摆手道：“我不是想要告发你或者威胁你，只是想说那东西很危险，不要碰，不要碰！”

周夏见他解释得很含混，说：“你是说那买卖那玩意儿是违法的，一旦被发现就容易引发牢狱之灾，对吗？”

麦克德有些激动，他大声道：“不，我是说那东西本身就属于地雷，很多人都以为一旦有了大量的算力就能进化，秒变超人甚至大杀四方，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的脸因为情绪涨得通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大很多。

只听他继续道：“人总是把‘进化’这两个字理解成自主、自动的朝某个理想化的方向演变，而现实中的进化其实就是变异，各类变异都有！说难听点，算力带来的进化就是一个全方位试错的过程，一旦错了，就很难回来了。”

伊曼和周夏对视一眼，唯有认真感谢他的忠告。

回到房间后，伊曼便不再提算力币的事情。

而周夏，他满脑子都是麦克德那双令人伤感的褐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