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眼前的视觉范围忽然一亮，他放下手里的样本抬头一看，护士推门进来，正好将吸氧室的灯打开。

顾珩下意识向窗外的江直瞥了一眼，才发现天色晚得这么快。

护士见他坐起来，没有上吸氧设备，走近一看吸氧机都没开。

她隔着口罩开口：“咋个回事不躺着，机子都没开啊。”

顾珩只好将矿石样本收起来，沉默着向护士应了声：“待会儿就开。”

向随后又向卫生院的护士借了纸笔。

他将得来的白纸垫在掌心，“唰唰”写下一些样本数据和进山规划。

总之一切到这里都还好好的，直到他再次抬眼和窗外的江直对上视线。

“噗嗤”一声，掌心传来刺痛。

顾珩低头看回来，圆珠笔刺穿薄薄的纸张，扎进了顾珩的掌心。

而被刺穿的白纸上除了一些运算数据，中下方赫然是一张熟悉的人脸，占据了大部分框幅。

顾珩心下愕然，他低头垂眸，指尖摁上太阳穴。

他只是回忆了一下那些飘渺的、虚幻的、想要捕捉却没有任何印象的身影，压根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起笔照着江直的轮廓画了幅速写。

纸上的人笑容清隽，莫名动人。

外面的江直此时正往回走，顾珩随即将这张画像和其他纸张齐整在一起塞进了外套内侧口袋里。

江直推门进来：“顾老师藏什么呢？”

他身后还带了个小人，是卓玛。

小卓玛听了多吉的话找过来，那位待在家中的藏族妇女心中关切。

江直脚步很轻，牵着卓玛走到停止工作的吸氧机边上，挑眉。

卓玛扯了扯他的衣袖。

卓玛：“江啦，你怎么不笑了？”

江直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视线看向顾珩，面容平静。

“没事……”江直嘴角一瞥，“就是发觉有些人不让人省心，被自己多管闲事无语到了。”

卓玛眨着大眼睛朝江直歪头。

她说：“江啦，你握得我好重的，无语是什么意思？”

江直连忙松了一些，拉着卓玛坐在边上朝她手腕道歉呼气。

顾珩怎么会听不出他在阴阳怪气。

他张了张口想为自己辩解，但是在瞥见江直眼底的青色时什么也没说。

顾珩只好将中断的吸氧安排续上，一边坐着的江直头也没往这边抬，只顾着和卓玛玩你动我不动的小游戏。

吸氧机响起规律的运转声。

顾珩察觉对方生气了，原因很显而易见。

他无从狡辩，也没有哄人的习惯。

顾珩：“卓玛。”

卓玛听见有人叫她，四周看看，头摇得像拨浪鼓。

顾珩：……

他这次没再那么惜字如金：“卓玛，方便过来一下吗？”

好在卓玛终于看过来了，她朝顾珩迈了两步，手还紧紧勾着江直的衣角。

这位穿得红红绿绿小麦肤色的小姑娘显然对顾珩不太信任。

顾珩喉头一哽，他记得自己不吃人。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顾珩顺着声音转头，江直正架着手肘看自己，眼尾上翘。

他在瞥见顾珩看向自己时又扭过头去，然后松开卓玛的手，自顾自翻看着相机里新拍的照片。

顾珩觉得自己之前形容这人是个妖精，一点也没错。

好歹愿意对他笑了。

卓玛又小心翼翼迈出几步，仰着头看顾保守，黑溜溜的眼睛瞪的大大的。

顾珩低下头和小姑娘平视。

“能帮我个小忙吗？明天买糖给你吃。”

他又对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说完之后，顾珩给人指了个方向。

小姑娘听完点点头，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跑过去。

江直看得一头雾水，察觉到顾珩看过来的视线，他当人不存在，偏过头继续捣鼓相机。

卓玛“噔噔噔”地跑回来，手上抓了个黑色的长条盒子。

她停在了江直面前，伸出手将黑盒子递出去。

她轻声说：“顾啦让我给你的。”

卓玛把食指抵在嘴巴上，“嘘”了一声。

卓玛：“他不让我和你说，你不要说出去了哈。”

江直：……哎哟嘛我可爱的小姑娘，差点以为你被策反了。

一边的顾珩往这边看了两眼，心道不妙。

江直接过黑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做工考究的眼罩。

他直接扭头，问：“给我你的东西干什么？”

顾珩呼吸一滞，他让卓玛别告诉江直，打开盒子拿了里面的东西给江直，就说找护士姐姐要的。

江直直勾勾地看过来，顾珩没和人对视线，他绷着脸，嗓音冷淡：“你需要休息。”

还你需要休息……说出来硬邦邦的。

江直撇了撇嘴，心想：死装哥。

没想到心里的吐槽说漏了嘴，卓玛仰着脑袋，红色的皮筋古今了两个小辫子。

卓玛的声音像铃铛一下，脆生生的：“江啦，我知道，stronger是更强壮的意思。”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一愣，尤其是顾珩，一贯冷漠的脸上出现了明显错愕的神情。

他抿了抿唇，盯着江直看。

江直讪笑两声，这么小就学比较级了啊哈哈，…好孩子咱还是不说话了。

他轻轻咳了咳，说：“stronger……我是说顾老师您吸氧完之后比我stronger。”他挑眉，“别这么看我，夸你呢。”

沉默的对视被推门声打断，护士隔一段时间来吸氧室看一次。

她走进，在数码屏上看了眼顾珩的体征数据。

“可以回去了，没问题了。”她大手一挥放人。

顾珩悄无声息呼出一口气，看人的底气都足了些。

那头的江直懒得和他迂回，他将眼罩抛回顾珩手中，说：“看样子顾老师的心意我是用不上了，您还是收着自己用吧。”

他索性拉着卓玛起身往门外走，顾珩接过黑盒子，默默跟在后面。

白炽灯下投射出两人的背影，江直的影子很深，卓玛的就浅些。

小姑娘棕黄色的羊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哒哒声突然停了下来，卓玛扯住江直的手，回头，黑色的眼睛很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水灵灵的葡萄。

她脆生生地说：“顾啦，其实江啦担心你不舒服，你要听话一点，我就很听话。”

小孩子说话往往少些逻辑。

但顾珩一愣，随即失笑，他莫名觉得有些荒谬。

与之而来的是从内心深处漫上来的一阵茫然，还有一点莫名的酸楚。

这种话像是拿来训诫小朋友的，但顾珩二十多年来的岁月里，从没有人跟他说过：“你要听话些。”

严谨的家族体系里，还是戒鞭和罚跪更常见。

顾珩沉默了片刻，在江直的注视下，他轻轻朝卓玛应了一声。

“好。”

卫生院离卓玛家很近，小姑娘挣脱江直的手，奔跑着冲向家门。

为了照顾突发高原反应的顾珩，多吉今晚做得很清淡。几人围坐一桌，吃完一顿和谐的晚饭。

入夜多吉也没有闲着，她看了看卓玛放在一边已经有些洗得发旧的围巾，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勾了一大半的围巾雏形，埋头接着勾。

江直从楼上哒哒下来，双手揣兜脚步轻快。

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糖果，先往卓玛的小口袋里塞了几颗，剩下的全一股脑倒进了顾珩的兜里。

江直转身捧着卓玛的小脸蛋，哄她：“小朋友还不能吃太多糖，小心蛀牙。”

拿着糖果的卓玛跑回她阿妈身边挨着，顾珩忽然察觉身边的位置一沉，江直脖子上挂着他的宝贝相机，大喇喇往顾珩边上一坐。

顾珩微微拧眉看他，声音有些冷：“我不是小朋友。”

江直闻言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啦顾老师！您是大朋友，我这不是给你的糖都多些吗？”

油腔滑调。

顾珩将手伸进口袋，作势要将那些糖果拿出来，江直压着他的手腕。

江直：“哎顾老师！今天是圣诞节，听话的人都有糖果收。”

见被他摁住的人神色不变，他索性转移话题。

江直：“前些年我来过一次，或许知道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他将一张B卡插进读卡器，然后开始在相机上翻阅往年的拍摄记录。

“喏，这是那年我上山拍下来的。”

他将相机往旁边一递，塞进顾珩的手里，顾珩被迫接过。

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重量，他翻看历史记录。

雪山、矿洞、原石，还有…一趟趟往外运货的矿工，和那驮着许多重量的牦牛队。

这一系列快见了底。

顾珩下意识翻到最后，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人物照。

照片里那位彪悍豪迈的康巴汉子上半身裸露着，露出精壮威猛的古铜色肌肉，脊背虬结。

汉子的右臂高举过头顶，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指尖正攥着铜钦号角。他的左肩斜披断裂的豹皮袢膊，汗珠沿脊椎沟滚落。

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和那几乎透过屏幕的荷尔蒙气息。

顾珩：……

他下意识想跳过这张照片，但一旁的江直反而来了兴趣，止住了顾珩摁下一张的手。

江直饶有兴味地凑过来：“唉？原来在这里。我还说后来怎么一直没在其他地方找到底图。

他看得津津有味：“当时拍的这张好，还在哈苏拿了个奖。”

江直凑得很近，说话间气息喷洒在顾珩的手上。

顾珩的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他沉默片刻，嗤笑了声：“你倒是对这种袒胸露乳的画面格外钟情。”

江直：……冤枉啊！

江直闻到一点酸酸的味道，他突然低笑：“顾老师，吃醋就直说。”

他从顾珩手里拿过相机，往后面翻了翻，捧到某人面前：“喏，看看这是谁？”

顾珩对自己的侧脸再熟悉不过了。

他一阵无言，然后伸手盖住了这块屏幕。

顾珩：“什么时候拍的？”

江直舔着虎牙笑：“那晚宴会厅。”

他瞄了一眼顾珩捂着相机的手，大惊：“顾老师，你不会告我侵犯肖像权吧！”

闻言顾珩定定地看着他。

顾珩：“为什么拍我？”

江直挑眉回看他，气氛到了一种很古怪的地步。

恰好这时卓玛扑过来：“江啦，你们在做什么？”

顾珩下意识将那张侧颜照划走，随后江直揽过卓玛，一本正经翻回几年前拍的照片。

那时江直第一次来，恰逢雪顿节，他在那些天记录了许多。

江直：“我们来看看这些照片里有没有小卓玛吧！”

于是卓玛趴在江直的相机屏幕前看小图。

一张张照片翻过去，节日里的岗嘎像打翻的珠宝匣，红珊瑚般的僧袍、绿松石般的帐篷、蜜蜡般的酥油灯。

突然，江直翻弄照片的手被一把抓住，卓玛指着某张广场的庆典照片：“江啦！这里有阿爸！”

江直指尖一僵。

那是三年前的旧照，背景里模糊的牦牛队伍队首中，一个男人笑着高举哈达，铜铃在腰侧晃出虚影。

“卓玛看错了…”

他匆忙滑动屏幕，却被女孩冰凉的小手按住。

“是阿爸！”

她眼睛几乎贴上屏幕，然后指着画面中那道强壮的身影。

“就是阿爸……”

卓玛记得那一天，雪顿节让整个岗噶都变得很热闹，阿爸说那一天可以带她去寺庙吃好多好多的酸奶。

阿爸平时很忙，雪顿节那天，天还没亮，阿爸就已经系紧了牦牛皮鞣制的腰带，腰间铜铃的轻响让还在睡梦中的卓玛迷糊睁开眼。

小卓玛揉着眼睛，低低呢喃：“阿爸，早一点回来。”

阿爸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贴，然后和很多叔叔伯伯们不见了人影。

在雪顿节这一天牦牛队的任务比平时更重。

但是卓玛的阿爸永远不会食言。

日头西斜时，阿爸终于迎着余晖归来，卓玛早就蹲在门口，当她看到阿爸的声音，

“阿爸！——”

阿爸半蹲下身，一把举起向他飞奔过来的卓玛，然后变魔术一般从怀里掏出个包银木碗。

他的声音很豪爽：“走！咱们今天把酸奶缸喝穿！”

卓玛最怕高，但是坐在阿爸的肩头，她永远是那么的平稳和快乐。

小卓玛呀小卓玛，你也是天使宝宝[猫头]

所有人看这里！！！[空碗]各位客官收藏评论营养液来一来叭，我知道你们最大方了[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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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