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偷梁换柱(四)

蜀都城外,草地在雨水的洗刷过后,泛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里有一辆破碎的镖车,散落在地的货物,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尸堆淋了雨,血水渗入黄土中,被烈日一晒,蒸出一股腥臭来。

除了这些尸体,这里还有三个人。

一个强壮的大汉躲在镖车下,腹部插了一把刀,伤口正在往外淌血。他痛得全身都是汗,那热汗与冷雨混在一起,一会热一会冷,实在是熬人。

旁边站了一男一女,两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那红衣女子蹲下身,翻了翻那些被射成筛子的尸体,唏嘘道:“阁下的暗器,实在是威力无比。”

李青莲满意地摸了摸袖箭,说道:“过誉了,这是我新制的暗器,名叫‘丝雨’,刚才很是应景吧?”

“刚才的急雨,远远比不上阁下之器。”

王镖头听到二人的对话,感觉自己没被痛晕也要被气死了,他闭着眼,粗喘道:“快......我。”

曲揽月封了他几个穴道,和李青莲二人合力抬起他,将他放在了镖车上,笑道:“王镖头,几天不见,你混得很一般哪。”

那镖师现在已说不出话来,只是苦笑。

李青莲闻言,看向她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惊异,说道:“恶战刚过,姑娘竟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是女中豪杰。”

“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行走江湖,刀光剑影、朝生暮死都是寻常,若天天都苦大仇深的,岂不是浪费生命?”

李青莲一愣,哈哈大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没想到一个女子竟也能有如此心胸。”

曲揽月干笑两声,转过头瞟了眼王镖头,他腹部的血倒是完全止住了,但气息微弱,人已经昏迷了。她皱了皱眉,回头对李青莲说道:“前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我们快一些,先去那借马送他去医馆,这样拖着,他撑不到我们进城的。”

三人离开后,尸堆里隐隐有东西动了一下。只见一个人爬起来,扯下身上裹着的布袍,露出一颗油光发亮的头来。他看了看周围的尸体,狠狠啐了口唾沫,然后一瘸一拐地往旁边的树林走去。

*

曲揽月走进医馆的时候,有一人刚从里面出来,两人擦肩而过时,她突然心悸了一下,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猛地一回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李青莲看到她的反应,问道:“怎么了?”曲揽月内心纷乱,口不择言道:“没......没什么,你看见刚才那个人了吗?”

她的表情迷茫无措,竟露出了几分孩童的天真之气来,与先前的英姿飒爽完全不同。李青莲不由好奇起来,往外头看了看,说道:“刚才那个?好像是个老太太。”

曲揽月推开他,大步走到抓药处,问道:“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小伙计抬起头,回忆了会,说道:“你说刚才那个啊,是城东边的温老太,一个人住在这儿,无儿无女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自己抓药呢。”

“她姓温?你知道她刚才买的是什么药吗?”

小伙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偷偷翻了翻账册,发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药物,放下心来答道:“金疮药。”

曲揽月的手猛地一抖,心下开始盘算起来。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人参、枸杞、当归不买,为什么单单买了金疮药?她姓温,为什么偏偏姓温?但说不定只是巧合,也许她买金疮药,也只是切菜时划伤了手,跟江湖恩怨无关。

但那股熟悉的感觉依旧萦绕不去,曲揽月决定安顿好王镖头后,就去找她问问清楚。

“揽月?”

熟悉的声音响起,把曲揽月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往门口一看,只见林絮牵着明昭走进来,后面跟着贺兰绪和一个陌生男人。

看到曲揽月的瞬间,林絮暗暗松了一口气,脱口而出道:“你没事就好了。”曲揽月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遇上了点麻烦?”

话音刚落,还未等林絮回答,她突然反应过来,往林絮身上一凑,笑道:“这么关心我啊?”

林絮脸一红,不自然地推开她,说道:“听说城郊出事了,你一早就往那儿赶,又迟迟没来找我们,想必是撞上了。”

曲揽月挑了挑眉,狡黠一笑,叹道:“行吧,那你们来医馆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林絮的脸色更差了,她清了清嗓,一脸菜色地说道:“明昭她吃撑了,我们是来抓药的。”

“......”

医馆的后院种着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正值当季,绽放得非常热闹。树下停着那辆溅满了血迹的镖车,车上的货大多都丢在了城郊,只剩下几个精巧的盒子。

燕无涯百无聊赖,便随手打开一个盒子瞧了瞧,谁知撞入眼帘的竟是放了一只剥了皮肉的手骨!那人骨苍白中还带着一点碧绿,盒底一片鲜红,乍一看,像是奈河中伸出的鬼手。

他吓得手一抖,那盒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摔了出来,溅了一地红色。

贺兰绪听到动静,跑近一看,拍着燕无涯的肩安抚道:“燕兄不必慌张,这是鴸鸟的骨头,只是看着像人手而已。这种鸟只在戈壁出没,数量极少,且抓捕困难,因此非常珍贵,不仅血肉可养颜补气,骨头也是可以入药的。”

“咦,那是什么?”他突然看到地上还有一点东西,捡起来一瞧,这是一小节竹筒形状的枝干,中心竟是深红色的,像是植物的脉管。

就在这时,林絮从药房出来,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神色一凛,飞步上前,抓起他的手腕就将木屑甩了下去。

她隔着手帕捡起了那块木管,仔细看了看,发现只是普通树枝,在血里浸久了,中心显得格外鲜红而已。

林絮暗道自己多心,那东西应该早就绝迹了,就算还有,也不可能随便出现在这里。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说道:“只是杨树枝,里面被虫蛀得有些空了,浸了很多的血,显得比较红。”

贺兰绪问道:“当然了,难道还有树心是血红的吗?”

林絮一时无言,话在心头千回百转之后,还是咽了下去。

看到林絮如鲠在喉的样子,燕无涯觉得颇为新鲜,哈哈大笑道:“贺兰兄弟,林大夫在草药方面颇有研究,见多识广,说不定真有这种药材呢。”

“有没有我不知道,但你们以后见到这种邪门的东西,最好离远点。这世上的怪药奇草可多了,保不齐闻到点什么味儿,沾了点汁水在身上,就百病缠身,武功尽失了呢。”

林絮说完,淡淡瞥了贺兰绪一眼,就离开了。

贺兰绪垂下眼,问道:“燕兄,她是不是生气了?”燕无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很怕林姑娘生气吗?”

贺兰绪顿了顿,好似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他思索一会后,摇了摇头,说道:“好像也没有。我只是想看她真实自在的样子,她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但她心里藏着很多事,不想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接近她。”

燕无涯闻言,沉默了良久,直到贺兰绪以为他再不会再回答自己的时候,他笑了笑,说道:“来日方长,林姑娘面冷心热,你若真诚以待,肯定可以打开她的心。”

*

林絮刚踏进房间,便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血气。王镖头半靠在榻上,腹部的伤口用白布缠了,透出一点淡淡的血色,曲揽月坐在一旁,正倒了碗水给他喝。

林絮掩了门,靠在墙上说道:“看来她不在家。”

曲揽月晃了晃水碗,说道:“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好在隔壁的禧儿姑娘路过,跟我说温老太这几日有事,每日回家都很晚,让我先不要等了。”

“禧儿?她就住在温老太隔壁吗?”

“是啊,她俩还挺熟的。禧儿看她可怜,经常把蒋大娘做的饭菜也带一份给她。”

“等等,听你刚才的语气,你和她是第一次见面?”

曲揽月手上的动作一顿,疑惑道:“我是第一次来成都府,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之前当然没见过她了。”

林絮心里一紧,便把醉仙楼遇到的事情告诉了她,曲揽月眉头一皱,说道:“当时人太多,我记不清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当时有一黑衣女子混在人群当中,但那身形明显是成年女子的,并不是年禧儿。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王镖头喝了水,终于能说些话了,他剧烈地咳了两声,断断续续说道:“我当时......确实听到有女子呼救,离我们较远,或许,或许是我们没注意到吧。”

二人又互相对了对消息,想着当时情况混乱,看错人和救了人都是情理之中,便不在这上面多纠缠了。曲揽月看着王镖头的样子,叹道:“你这次算是遭了大劫难了,兄弟死光了,货也没了,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王镖头摇了摇头,勉力一笑道:“听林姑娘刚才说的,我倒是安心了不少,左不过是江湖人抢东西,既然金玉山庄、慈云庵、罗汉堂都牵涉其中,我这儿的责任倒是小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刚开始,我还以为牵扯到了官家,还好不是,要不然哪,我怕是得步上齐天彪的后尘喽。”

听到‘齐天彪’的名字,二人均是一震,互相对视了一眼后,曲揽月小心翼翼地问道:“王镖头,齐天彪是谁啊?”

王镖头惊奇地看了她们一眼,诧异道:“齐天彪是曾经的江湖盟主—曲临江的结义兄弟,也算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了。说起来,他还是你……算了,不提这个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林絮淡淡一笑,说道:“当年我们都还小呢,何况君子堂都倒了好多年了,江湖上也没什么有关他们的传闻,您可否跟我们多讲一些?”

“对,你看我伤糊涂了,你们当年也就几岁的样子吧。曲老板,再给我来碗水,我给你们讲讲。”

多年前,新帝刚登基,朝廷内忧外患,官府自顾不暇,因此民间山匪四起。当时的曲临江就是一个土匪,齐天彪是他麾下的弟兄,他们每日就是喝酒猜拳,没吃的了就下山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直到有一天,曲临江与隔壁山寨的人起了冲突,被追杀了好几座山,最后被一户隐世的人家救了。后来,那个山寨的人追了过来,找不到曲临江后,就把那户人家全杀了。

当时,曲临江重伤未愈,被他们藏在了一个山洞里。他听着那户人家的惨叫声,悲痛欲绝,想要爬出去与那群山匪决一死战,却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掉到了山体内部,在那里发现了天下第一剑——太极心剑。

“太极心剑?”

“传说太极心剑无形无相,学习者需得历经人间苦痛诸事,大彻大悟后练就出一颗玲珑心,才可掌握其要义。曲临江经历此事后,痛改前非,以一身武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最后建立了十二君子堂。”

林絮歪头看着纱窗上摇晃的树影,那影子被风吹得忽大忽小,让她想起了幼时跟妹妹玩捉迷藏时,院里的扁竹花也是这样晃着自己的影子。

她微微勾唇,说道:“王镖头,您说了这么多,跟齐天彪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镖头瞥了她一眼,不满道:“小姑娘就是沉不住气,我还没说完呢,故事当然是要慢慢讲才有趣味啊!”

十二君子堂建立后,江湖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作乱的山匪也被曲临江清理得差不多了。齐天彪当不了山匪,只好找了个走镖的营生,他有一身的拳脚功夫,又舍得吃苦,很快就成了镖头。

当时,江湖上有一侠盗横空出世,她轻功了得,武功奇诡,脸上常年戴着鬼面具,被人称为‘半面艳鬼’。她喜好劫富济贫,经常潜入当地的地主家盗宝,扮鬼吓他们家的小孩,据说还曾偷偷潜入皇宫的藏宝库。

齐天彪在运一次私镖时,半路被‘艳鬼’截了镖,到目的地才发现少了一样东西。那雇主大怒,立时就下令,将他杖责八十大板。齐天彪一身横肉,撑倒是撑了过来,只不过刚被抬到家门口的时候就断气了。

说到这儿,王镖头脑中回想起了他那血肉模糊的样子,背后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曲揽月看他那一脸后怕的样子,给他递了碗水压压惊。

林絮摊开手,凝视着手心的杨树枝,心下自嘲道:“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只不过是一柄普通的玉如意而已,那盒子里藏着的木屑,才是齐天彪和谢府十几口人的真正死因。”

她微微冷笑,不经意说道:“那件被截走的宝贝很重要吗?竟让那雇主如此大发雷霆?”

王镖头听她一言,愣了愣,说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过分了些。我们当时只觉得那雇主怕是位了不得的大官,丢的那件宝贝肯定也不简单。当年,不仅齐镖头死得凄惨,据说跟他运那一趟镖的镖夫,之后都被陆续打死了,只剩下......”

听到这句话,林絮突然站起,问道:“还剩下谁?”

王镖头被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道:“我,我也只是私下听别人传的,有一个人偷偷逃了出来,后来化名年盛,好像,好像就在成都府......”

二人对视一眼,两下里都明白,年家那儿是非去不可了。

注:

[1]“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

[2]鴸鸟:出自《山海经》。传说中,鴸鸟是帝尧的儿子丹朱所化的鸟,人脸、人手、鸟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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