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两条人影飞过。
那老妪倏地窜上屋檐,嘴里还念叨道:“你这娃娃好生不懂事,老婆子腿脚不好,别再追了。”
曲揽月不擅轻功,本就追得辛苦,听到这话,气得直接一刀飞了过去:“孟老头,你给我站住!”
一道红绸飞过,那颜色鲜红艳丽,像是年少时的鲜衣怒马、满楼红袖招。
老妪停了下来。
曲揽月上前一步,说道:“果然是你。”她先前在医馆便觉得不对,如果温老太真是孟亦非,他生**凑热闹,身在成都府,必然不会错过锦绣街的灯会。果然,那‘舍利’碎裂时,她看到一老妪鬼鬼祟祟地从人群中钻出,就偷偷跟了上来。
老妪嘻嘻一笑,说道:“小娃娃,瞎攀关系可不是个好习惯。老婆子只是看你这红带子漂亮得很,停下来观赏一番。你这样穷追不舍,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一本发黄的书册丢进了他的怀里,只见那女子爽朗一笑,说道:“我叫曲揽月,曲临江的女儿,你的徒弟。”
*
夜晚的成都府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东巷里,沿街都是成排的小吃摊,还有小贩正挑着点心叫卖。
一个黄衣小童正坐在路边吃东西,右手拿了几串鹅炙,左手抓着一杯沙糖绿豆凉水,脚下还放了一碗旋炙猪皮肉。她看着年纪尚小,大剌剌地坐在地上,身边也没有长辈跟随,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这小童正是明昭。
原来她趁三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已然吃了一路了。她满足地看着手里的美食,心想:“戏有什么好看的,本姑娘饭都没吃饱呢。”
饱餐一顿后,她觉得有一点渴,正想着去隔壁的糖水铺买碗酥山,却发现林絮给她的银钱已经用完了。
她发起愁来。
哎,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哪。
明昭正想着回去向师父要点银钱,眼前突然路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金佑安。
“喂,你怎么来这儿了?”她踮起脚,使劲招了招手。金佑安瞥了她一眼,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快步闪进了巷中。
“怎么不理人呢!”明昭气闷,狠狠跺了一脚,心道:他今晚怎么在这?算了,那小子腰缠万贯,又欠了我师父人情,我先讹他一把。
说完,她便一股脑儿地跟着金佑安进了暗巷,谁知转了两圈便跟丢了。这巷子纵横交错,弯绕太多,时不时还有夜猫和老鼠窜过的声音,听着格外瘆人。
乌云盖月,巷子里黑漆漆的,明昭听到街上的吆喝声逐渐远去,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她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熟悉的恐惧,手脚都软了,意识涣散开来,耳边晃悠悠地出现了好多人的说话声:
“真可怜哪,小小年纪就被关在这种地方,她可是......”
“嘘!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啦!圣上说了,谁都不许提起她的身份。”
“咱们放下饭就走吧,就当每天过来喂猫儿了,你宫里不就有一只吗?”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里,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你想出去吗?”
明昭扣着自己的嗓子,想要说话,却喊不出声,只能拼命点头:我要,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
“出去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明昭脑中混沌,眼前一片漆黑,冷汗沾湿了背后的衣服。她靠着墙缓缓坐下,感觉到自己的经脉里似乎有十几团气堵着,横冲直撞。
乌云渐渐散去,一道月光洒下。明昭努力睁开眼,汗水顺着睫毛流入眼睛,刺得她生疼。她擦去脸上的汗水,扶着墙慢慢走了两步。
不知走了多久后,前方传来了流水的声音。明昭努力向前挪了几步,就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湖边柳树下,一个黑袍人背对着明昭,正在跟年禧儿交谈。
年禧儿双手抱胸,讥讽道:“你可真是千人千面,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演戏呢。”
那人轻笑一声,沉声道:“我高估这群所谓的修行人了,这第一步就让他们溃不成军,看来这后续的计划也不需要了。多年夙愿得偿,恭喜。”
“多谢。”
“你的心愿我已助你达成,我的任务你可别忘了。”
年禧儿冷声道:“你放心,门主的任务,我什么时候搞砸过?这次过后,我就自由了。”
他笑道:“你要走,我无忧门自然不会强留。只是,你舍得离开我么?”
明昭觉得这声音好似在哪听过,好熟悉,是在哪儿呢?她狠狠锤了下自己的头,再抬头时,那黑衣人已凑到她身前。
明昭吓得尖叫起来,眼睛一瞪,惊呼道:“是你......”
她话音未落,忽然闻到了一股甜香,眼前一黑,向前栽了下去。
年禧儿冲过来抱住了她,见她只是昏迷后,松了口气,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骂道:“伪君子!”
他冷笑一声,说道:“你倒是菩萨心肠,只是不知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到了阴曹地府,会不会因为你此时的善心,少告你一状。”
“这次的任务可没之前的轻松,好自为之吧。”
*
晚风微微,吹散了湖中的莲灯。街旁一间瓦房里,蒋芸将烛芯剪了剪,烛火一摇,屋内又亮堂了些。
年盛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刚才这女的二话不说就起手杀人,当真是凶悍。他想起和尚的头颅就那样咕咚滚到了脚边,吓得一哆嗦。
林絮清了清嗓,单刀直入道:“当年,你在齐天彪手下干活时,可知他背后的雇主是谁?”
年盛的胆子就是在那时被吓破的,现下见林絮问起往事,他更是吓得抖成了个筛子,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见,不,我没见过他…要是,要是他知道我还活着,我会死的!”
林絮摸了摸刀,说道:“你若不说,现在就死。”
蒋芸见状,忙抚了抚丈夫的肩,说道:“你别怕,林姑娘早上救了咱闺女,是个好人。她只是来问问,不会害我们的。何况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人说不定早没了呢。”
谁知年盛听到这话,更加激动起来:“不会!不,他不会死的,他,他能长生,他会永远活着!”
长生?听到这话,贺兰绪莫名想起了浮玉山洞里,那些上吊的尸体。
林絮见威逼无用,想是这人真的被吓破了胆,于是掏出了粒药丸逼年盛服下,见他情绪逐渐平复,再循循善诱道:“年叔,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会说出去的。你就告诉我,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了镖队里所有的人?他丢的东西是什么?”
“我,我只知道那人在京城当大官,很有权势。我......”
林絮倒了一杯水给他,缓缓道:“你别急,慢慢说。”
“当年,我们镖队负责西域的那条商线,因路途遥远,每年我们只会出一趟镖,但这一趟便能赚完两三年的钱。镖队当时去的,是一个叫做胡弥的地方。”
贺兰绪皱眉道:“胡弥?我从没听说过西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胡弥藏在沙漠的最深处,四周没有相邻的小国。我们当时也觉得奇怪,那里除了一座古旧的市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交易的货品是一些很普通的布料、瓜果、玉石,都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宝贝。”
“有一日晚上,我喝多了酒,夜里起了好几次。第三次起夜时,我看到齐天彪偷偷溜出了营帐,往沙漠更深处走去。我,哎!我当时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就那样跟着他,走了大约有十几里路,最后停在了一片树林前。”
年盛说到这里,手开始颤抖起来,说道:“那地方太诡异了!沙漠里连水都没有,那里却长了那么多树,而且里面都是黑色的雾气,我还闻到了一股很重的血腥味,就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有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递给了齐天彪一个木盒子。他的穿着很奇异,衣服是用兽皮做的,外面挂了彩带和银铃,脸上带着一个骨头面具。”说到这里,年盛捶了捶头,试图想起更多的细节,“我记得......他的手老得像枯树皮,不,不止是枯树皮,那就是骨头外面包了一层透明的油纸。”
“那后来呢?”
“他回到营帐后,把那盒子里的东西切碎,分散到了各个货箱中。其中......”
听到这里,林絮猛地一起身,打断道:“你看清那东西长什么样了吗?”
年盛正沉浸在回忆中,被她一吓,回忆突然中断,断断续续说道:“好像,好像是一个铃铛形状的木雕,看着挺不起眼的。不过,齐天彪切它的时候,那东西竟还溅出了血,像是活物一样。”
“几次走镖后,齐天彪赚了不少银钱,说话干事也越来越嚣张,渐渐沉不住气了。有一次他醉酒后,在我们面前吹牛,说他傍上了个大官儿,那人贵不可言、寿与天齐,只要跟着他,几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齐天彪本就和曲临江置气许久,那天更是放出狠话,说自己早晚都会取代他。”
“齐天彪与曲临江的关系不好么?”
客栈的厢房中,烛火映在蜀绣屏风上,投下了梅花的影子。
孟亦非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他们没有传言说的那样兄弟情深,在齐天彪出事之前,他俩就已经闹翻很久了。何况,曲大哥练成太极心剑后,心性受到剑法的影响,时不时就会进入太上忘情的状态,连正常的人欲都快没有了,更别提为了私心杀人。从这点来看,谢府被灭绝不是君子堂所为,而且,还有温二那个疑点......”
听到这番话,曲揽月松了一口气,轻快道:“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林儿回来要杀你,我可不知道要帮谁了。”
“好啊,连你师父的死活都不顾了?”孟亦非一挑眉,故作生气的样子,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罢了,一个小姑娘而已,好歹我也是横扫过江湖的风云人物,还怕她不成?”
“林儿或许打不过你,但以她的性子,你若真掺和了此事,这安稳日子是要到头了。”曲揽月笑起来,眼光一转,“至于我......反正秘籍已经到手了,不吃亏。”
看到曲揽月现在的样子,孟亦非不禁想到十几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孩童,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知道曲大哥......”
“不想。”
话音未落,曲揽月面色一冷,恨恨道:“我不管他修的是刀还是剑,练的是仙道还是邪术。他抛弃妻女是事实,害我娘苦了那么多年也是事实。我只恨没有亲口质问他一句,他就死了。”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晃动的声音。
曲揽月微微一笑,开口道:“还是说说以前的事吧,温采芹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
孟亦非咳了一声,说道:“百年前,大梁新帝曾下过一次剿灭江湖门派的旨令。当时,许多小门派势单力薄,难以与禁军正面抗衡,便纷纷隐世了,一退就是百年。君子堂统一江湖后,这些门派主动与我们来往书信,祈求庇护。温二便额外做了一本书册,专门记录这些门派的事务。但后来,他们传来的音讯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下一两个了,但大家都没当回事。”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话里带了隐隐的怒气:“直到有一天,温二收到逍遥宗的密信,质问我们是不是将他们的秘密泄露了出去。原来自从他们与君子堂联系后,就被人找上了门。许多门派安逸久了,弟子疏于练武,顷刻间就被灭了。”
“难道是堂里有内鬼?”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因此排查了堂内上下,却没发现任何端倪。当时曲大哥正在为朝廷招安的事烦心,其他人也是诸事缠身,根本无暇管这些人。于是,温二就一力揽下了这件事。几个月后,他发现逍遥宗的一名弟子死在了蜀地,便邀我同去查案,但......”
孟亦非叹了一口气,悔恨涌上心头,咬牙道:“但我当时刚出完任务,闷坏了,急着去幽州游玩,便没管他。温二见我未回信,便孤身前往蜀地了。”
“他死在那儿了?”
“不,他回来了。只是,回来的人不是他。”
注:
[1]“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经年旧事(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