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偷梁换柱(六)

前面就是锦绣街了,千盏莲灯漂浮在街道的上方,下面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远远望去,如同一颗颗坠在银河中的星星。

贺兰绪拉着明昭往锦绣门走去,四周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二人被人群裹挟着前行,渐渐失了方向。正当他们转得七荤八素时,曲揽月的声音从右前方传了过来。

“这儿这儿!”

贺兰绪顺着声音看过去,恰逢她回身看来。漫天明灯下,林絮身着一袭水红色莲纹罗裙,长发披肩,发髻上插了两朵珠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灯火一映,更显灵动轻盈。贺兰绪望着她,不由怔怔地出了神。

“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呀!”见他迟迟不动,曲揽月踮起脚尖,使劲招了招手。

贺兰绪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红了脸,心下慌乱,急急牵起明昭就往前走。

人潮涌动间,明昭被他一股劲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挤,走到她们跟前的时候,绾角儿都被撞歪了。曲揽月看到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们也太心急了,我们在这儿又不会跑。”

明昭气鼓鼓地瞪了贺兰绪一眼,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控诉道:“都怪他!不知道发什么疯,劲儿大得拉都拉不住。”

她正准备锤他一拳解气,还未伸手,怀里就被塞了一串糖人儿,上面立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粉雕玉琢,栩栩如生。

林絮拨开明昭额前的碎发,微微一笑,说道:“行了,我们走吧。”

进入锦绣门,踏过庆安桥后,街道豁然一广,人群渐渐散开。两边的商铺张灯结彩,每家门口都挂着两盏灯,有兔子样儿的、鲤鱼样儿的、绣球样儿的。灯下系着一张灯谜,若有过路的人猜中了,便可以将灯笼摘下,拿它换取一杯店主亲手制作的碧筒饮。

这是一条十字交叉的街道:东巷里开着各类的小吃铺,冰糖葫芦、滴酥水晶脍、梅子姜、莲花酥等小吃一应俱全;西巷的巷口种了一棵巨大的梨花树,往里走依次是茶肆、药铺、书肆、成衣铺、胭脂铺和古玩铺,整条巷子都浸在各式各样的香气中。

锦绣街的正中央有一座古旧的戏台,现正有人在上面唱戏,演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一曲终了,下面的观众纷纷喝彩。

“好!这白骨精真是可恶哪,仗着唐三藏心软,屡屡行骗,把他的徒弟都害了!”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孙悟空火眼金睛,这一关难过呀!”

“我不喜欢她,她好坏!”

正当观众沉浸戏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台上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可惜这世事无常,难有故事那样圆满。”

众人抬头,看到释灵意缓缓走到台上,手里捧着一个锦盒。那和尚将锦盒缓缓打开,只见里面放了几颗亮晶晶的石头,火光下看着格外剔透。

看到盒中的事物,贺兰绪眉头一皱,正欲说些什么时,释灵意突然把檀桌一拍,声泪俱下:

“我兄妹四人本是乞丐,幸得善法大师收留,才有了今日。可惜人心易变,奸人难渡!”

说到此处,他眼泪忽止,怒道:“释灵蕴欺辱师长,不敬佛法,身在佛寺还与贼人苟且,诞下孩童后又抛弃之,企图瞒天过海。我兄弟三人对她一片赤诚,她却背信弃义,为了抢夺舍利子,不择手段,甚至杀了灵智师弟。”

想起灵智,他不禁痛心疾首,掷地有声道:“这样的人!又与那白骨妖精何异?”

话音一落,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什么?那姑子还有个孩子?”

“难怪我之前就觉得那小姑娘不对劲呢……”

“谁?”“就是那个呀......”

一个小沙弥走上前来,展开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名少女,身着布衣短打,单侧绑了根麻花辫。

“这不是年家那闺女吗?”

“你可别乱说啊!这娃娃我见过,人可好了,那姑子生不出这么好的姑娘!”

“你们说,年大叔知道这事儿吗?”

曲揽月见状,话里带了淡淡的嘲讽:“先演一出好戏引动情绪,再添油加醋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这和尚好手段。只不过,如此把一个小姑娘推到风口浪尖上,也是他师父教的么?”

林絮轻笑一声,说道:“这出戏,可比刚才的好看多了。”

台下的声音愈加繁杂,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净山寺声名在外,咱们也都是年年在那供灯的,怎能再让这种人待在寺中呢!”

人群忽地一静,又闹腾开来,叫喊的便都是让慈云庵众人滚出净山寺的了。

释灵意抬起手,使劲擦了擦泪水,将锦盒捧到众人面前,说道:“罗汉堂与她们殊死搏斗,终于迎回了善法大师的舍利子。天道顾念正义之人,必不会将它落入贼人之手!师父得知净山寺换得正主,长保清净,九泉之下也将瞑目了。”

舍利子乃佛门圣物,是修行人一生的功德证明。善法生前布施众生,受万人敬仰,如今他的舍利子现世,在千盏莲灯的映照下,更显得流光溢彩,不可逼视,众人不禁看呆了。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这是假的。”

众人寻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一名异族少年。

贺兰绪飞身上了戏台,扫了一眼盒中的舍利子,更加笃定道:“假的。”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戏台,想是被街坊邻居拉来看热闹的。释灵意脸色忽地一变,说道:“我所言句句为真。”

贺兰绪摇了摇头,说道:“你误会了。你先前所言是否为真,我并不知晓。我说的是,这几颗舍利子是假的。”

听到这话,释灵意心下更是不屑,讥讽道:“可笑,我中原佛门圣物,岂由得你一个外族人置喙?”

“佛陀讲求众生平等,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他与你同在人道,也要分个内外,那你对待鸟兽虫鱼又当如何?”

忽见一名女子缓缓从贺兰绪身后走出,往台下作了一揖,又说道:“我这位朋友在藏宝一道颇有造诣,还请诸位听他一言,切勿被人蒙骗了去。”

贺兰绪与林絮对视一眼,指着那锦盒说道:“舍利乃火中炼化而成,坚硬无比,表面有粗糙的纹路。经年日久,更显古韵。你这‘舍利’的颜色太过晃眼,表面虽也雕琢了几道纹理,但不够自然,且内里有极小的气泡,分明只是几颗老旧的琉璃珠。”

释灵意听他眼神真挚、娓娓道来,心下已然信了几分,但自己千辛万苦抢到的宝贝竟是假的,又怎能接受?他不由恼羞成怒,高声道:“你这是胡说八道!你以为凭几句话就能断定它是假的吗?”

谁想这少年看着温顺,却也不惧威胁,不疾不徐道:“你若不信,可以拿着它在这面屏风上划一道,真舍利可将它划裂,可若是寻常琉璃,怕是要碎了。”

林絮心下一动,附言道:“笑话。他寥寥几句鉴物真假,你又何尝不是几句话断了他人的身世?我看你这和尚满口谎言,连所谓的恩师遗物也未细细检视,草草拿来就用了。可见你急不可耐、权欲熏心,你对待此物都如此轻率,不知你方才所言,又有几成真、几成假?”

两人一唱一和,将释灵意逼得哑口无言。到了此时,台下已聚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便嚷嚷着让他拿那石头试一试。

释灵意顿觉有些骑虎难下:若不做,则显得自己心虚,应了这两人所说的话,日后风言风语必定不断。可若这舍利真是假的,今晚又要怎样收场呢?他心下焦急,只说道:“诸位,舍利子何其珍贵,怎能随意划刻呢?净山寺虽算不得百年名寺,但在成都府也算是家喻户晓,不......”

话音未落,一道银刺飞来,释灵意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偷袭,毫无防备之下,被那东西的冲力撞了一个踉跄,僧袍被刮出一个大洞来。

“死秃驴,少假惺惺了!我今天就扒了你的皮,让大家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众人抬头,看到一尼姑飞檐走壁而来,右手拿着一根峨眉刺,左手蓄力,一掌攻来。释净来势汹汹,三两招打得他措手不及。

释灵意本就事先落了下风,又不愿舍下手里的锦盒,一身的罗汉功夫使不出来,只得左躲右闪,企图找个空隙溜走。

巷中街角潜藏的小沙弥见释灵意被袭,纷纷往戏台赶来,可一到半路,便被释净带来的人给截了。

那尼姑见他被锦盒掣肘,便开始追着它打。酣斗中,那锦盒脱手,‘舍利子’从里面飞出,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释灵意见状,目眦尽裂,失声喊道:“别!!”

只见林絮飞身一捞,一把将它抓在了手里,释灵意这口气刚松下来,却见她扬手一抛,将舍利子往屏风上掷去。那石头碰到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顷刻间便碎了。

看到这一幕,人群忽地死寂,又炸开来。

“竟然真是假的!”

“好你个臭和尚,拿假东西来骗我们,这让我们还怎么相信你!”

“婆娘,以后咱别去那寺了行不?”“你给我闭嘴!!”

释灵意看到这一幕,彻底死了心,软倒在了地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恨恨地看了释净一眼,说道:“是你们调包了对不对?”

释净看到散落在地的琉璃碎片,想师太因此物日夜忧思,当真是不值,再听到释灵意的话语,更觉可笑:“我们若有舍利子,今日便不会前来了。”

“就算这是假的,释灵蕴背离佛法,私通生子是事实,你们没有机会再进净山寺了。”

释净冷笑一声,不屑道:“求之不得。”

说完,她招了招手,两名小尼姑将年氏夫妇扶了上来。

蒋芸看到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心下犹豫,说道:“我...我们......”年盛胆子极小,见到这场面,畏缩着拿手肘撞了撞蒋芸,低声道:“都这份上了,你就说了吧。”

蒋芸看了看丈夫,叹了口气,说道:“我家老头子年轻时走南闯北的,受了伤,自那以后......便无法再生育了,禧儿确实是我俩在路边捡的。”

说完,她从怀里拿出一把古旧的木梳,递给释净,“这是当时在襁褓中发现的,上面刻了字。但我俩大字不识一个,也早就打算把禧儿当亲闺女养了,所以没找人认一下。没想到,她竟是师太的女儿。”

“这是她的心爱之物,可惜师太剃了度,再也不需要它了。”释净接过木梳,眼神一凛,拿出一张旧得透明的纸和一本书册来,扬声道:

“善法其人,佛面兽心。他作为方丈,身为长者,却不知收敛,以情惑人。释灵蕴少时懵懂,为他所骗,委身此贼人,甚至为他不惜远走异乡,孤身一人诞下孩童,只为保全他的名声。”

“而他!却对此拒不认账。师太被逼无奈,只得将女婴弃至路边。谁知善法变本加厉,暗中挑起寺内矛盾,要将我们都赶出净山寺。”

释净把那书信展开,伸至众人面前:“善法的笔迹,想必大家都认得。这书信就是他当年私自送给师太的。他素有日录的习惯,这本书册就是他的笔记。当年,我师妹得知此事,怒不可遏,前去找他要说法,混乱间发现了此物。善法当时已生心魔,又耻于对外人吐露,便把这些都写了下来。”

那纸张虽古旧,却被保存得很好,只在边缘有稍许磨损的痕迹。可见主人对它十分珍爱,必定是时时拿出观看的。第一张纸上写了几句情诗,字字缱绻,句句深情,确是善法的字迹。至于书册的那一页,笔划混乱,语序不通,隐隐可看出“孩子”“女人”的字样,内容与释净所言丝毫不差。

事到如今,真相大白。

“我慈云庵与罗汉堂周旋多年,不图其他,只为全她的一个心愿。师太对善法情深似海,不愿离开净山寺,拼命也想抢回他的遗骨。”释净说到此处,忽而觉得十分疲惫,“我们受师太大恩,自会为她赴汤蹈火。可事到如今,她已心如死灰、再起不能。我们只愿她能放下执着、颐养天年。”

释净自嘲一笑,说道:“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台下众人都是成都府的居民,也看了两派之间长达数年的争斗,谁也没想到,这场斗争竟以这种方式落幕了。

到了此时,释灵意知大势已去,想到自己非但没有如愿拿到方丈之位,还让师父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不禁气血翻涌,心魔骤生。他死死盯着贺兰绪,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一句“假的”而起,不由恨意滔天,怒吼一声向他扑去。

他突然暴起,速度极快,众人不禁惊呼起来。谁知那女子反应更快,众人只见一道金光闪过,那和尚的头颅便已落地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如此鬼魅的身法,还有那奇异的武器……

她到底是什么人?

注:

[1]《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西游记》剧目

[2]“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金刚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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