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悦来客栈还有两三个店铺的距离时，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客栈的门口围了一群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明昭见状，忙拉着林絮小跑过去，只见大堂里站着一个西域打扮的少年，一身布袍，腰间别了一条红色的鞭子。

少年的对面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五短身材，一脸横肉，正是悦来客栈的掌柜。

赵兴财面色阴沉，指着他骂道：“我看你带了那么多好宝贝才让你住这的，没想到这都一个月了，你身上就剩下这几个子儿，你带的那些东西都卖哪去了啊？你以为我悦来客栈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吗？”

那少年不住地合手道歉，也没能止住赵兴财的怒气。

“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这小子是从车师国来的，叫贺兰绪。他带来的那些宝贝，价值八十两的他只卖二十两，别人跟他讲价他也就随着人家去了，你说这能赚钱吗。”

“是啊，而且上个月天气不好，他带来的很多又是干货，受潮后都烂了，这下啥都没了不是。”

明昭默默地听了一会，悄悄对林絮说：“就这人的脑子还做生意呢，师父，还得是你这样抠门又黑心的才行。”

说完脑袋上便挨了一巴掌，林絮揪着她的辫子说道：“你每天吃那么多，我不好好赚钱，你是想食不果腹露宿街头吗？”

“你说要做伙计还债，到现在饭菜就送对了一次，一次！你知道这会损失多少客人吗？你到底是来还债还是来讨债的？这笨手笨脚的，我看还是卖给对面的如意馆来钱比较快。”赵兴财翻了个白眼，大手一挥，招呼一旁的伙计上前架人。

不知为何，这少年也没有挣扎，就这样被两名伙计压着往门口拖去。

“等等。”

贺兰绪抬头，看见一位紫衫女子站在面前。阳光穿过她的皂纱，他隐约能看见她的脸，却又不真切，只听到声音如月落空潭，透出一股轻灵之气。

林絮向赵兴财施了一礼，说道：“抱歉，我想找这位小兄弟打听点事情，一会就好，是否可以通融？”

赵兴财一看是个女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旁边的伙计见状，走上前准备推开林絮。她暗叹一声，正想再开口，明昭先她一步拦下伙计，扬声道：“只是问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赵掌柜讨债的。”

赵兴财定睛一看，是百草堂的小伙计，再瞥一眼旁边的女子，犹豫道：“那你是....”

林絮笑道：“我是百草堂的郎中。”

赵兴财一拍脑袋，态度瞬间恭敬起来，弯腰施礼的时候，由于笑得剧烈，脸上堆起了一层层的肉，连连点头道：“原来是百草堂的林大夫，失礼失礼。不常看您出门，都没认出来呢。您请便。”

说完，他脸色一变，转头喝道：“还不快放开！”

悦来客栈的厢房很多，林絮急着问话，随意找了一间空房就拉了贺兰绪进去。关紧门窗，确认了房内并无其他人之后，她转头看向贺兰绪。

四目相对时，她一时间恍了神。单从相貌来看，他不像纯粹的西域人，面部轮廓流畅柔和，甚至有点像个小姑娘。

而当她看着他的时候，注意力全部被他的眼睛吸引了。贺兰绪的眼睛很清澈，她很少见到这么干净的眼睛，就好像幼年在庭院的树下乘凉，抬头看见的月亮一样。

贺兰绪见她急迫，却又一时没有开口，不禁迟疑道：“姑娘，你想问什么？”

林絮定了定神，问道：“我问你，这块玉你是从何得来的？”

贺兰绪拿起暖玉，看了看说道：“好几年前，我跟着父亲行商，在沙漠里见到了一个女孩。她当时生病了，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一直念着要水喝。我给她喝了一口水，想救她走，但我父亲说她病得太重，已经救不回来了。她自己好像也明白，最后给了我这块玉作为谢礼。”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最后一丝可供逃避的幻想破灭时，林絮还是感到心神俱裂。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下心底泛起的苦意，问道：“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贺兰绪看了她一眼，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裙子已经被抓出了褶皱。

他有点不忍心说下去，停顿了一下，见她情绪稍有平复，再缓缓说道：“因为发现她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就在她附近扎了营。沙漠中昼夜温差很大，她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第二天就去世了。父亲说死在沙漠里的人很多，也许是沙漠之神选择了她们。”

“神灵...”林絮冷笑一声，慢慢松开手，压了压裙上的褶皱。

贺兰绪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死寂的气息，就像一具在地下蛰伏了很久的尸体，短暂地见了一下阳光，然后又钻回了属于它的地底。

林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对贺兰绪说道：“你既然已经当了这块玉佩，它现在就是我的了。你欠悦来客栈的钱我会替你还的，离开这里之后你尽快回到车师，找个别的活干吧，做生意不适合你。”

贺兰绪置若罔闻，只问道：“你是不是要去大漠？”

林絮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说道：“萍水相逢，我没有义务向你汇报行程。”

看到林絮出来的时候，明昭隐约觉得师父好像有些不对劲，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于是笃定自己果然是打扫店铺太辛苦了，晚饭一定要多吃一点。

林絮走到赵兴财面前，说道：“赵掌柜，贺兰绪欠的债我替他还了，您算下账吧。”

赵兴财眼珠一转，试探道：“林大夫，这小子在这儿欠的可不少啊，您确定都算您账上？”

听到这话，林絮心中暗道好笑，抬眼看了看赵兴财，说道：“您先开个价吧。”

他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店，给您打个折，就算三百两吧。”

“三百两？你直接去隔壁的钱庄抢好了！他干啥了能花你三百两，你说说！”明昭瞪眼，一拳砸在了桌上。

赵兴财被吓了一跳，慌忙接住掉了一半的算盘，嗫喏道：“...就是三百两，不信我算给你看...”

林絮拍了拍明昭的肩，安抚道：“赵掌柜是做大生意的人，不会贪图我们这点银子的。”说完，她放了一个布袋在桌上，朝他点了点头，便拉着明昭走远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赵兴财打开布袋，抽出一张银票对光仔细瞧了瞧，低下头，若有所思。

片刻后，一只白鸽从悦来客栈蹿出，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后，飞往后山。

出城的路上，明昭痛心道：“那可是三百两啊，你说付就付了，还是帮那什么贺兰还债，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侠义心肠呢？你拿这三百两请个伙计帮忙，再翻新下你那破店不行吗，我每天打扫很累的。”

听明昭念叨了一路，林絮觉得有点头晕，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我让你干这些事是为了你，至于贺兰绪，他提供的消息值得我付三百两。”

临近傍晚，行人渐渐稀少，街边的摊位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明昭转入梨花巷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小声说：“师父，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林絮按了按明昭的手心，说道：“给你的《听风》是不是又没认真练？”

明昭看着林絮的眼睛，一阵心虚，小声道：“我...我练了啊，不然我刚才怎么发现的。”

看到明昭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林絮叹了口气，转身说道：“阁下从客栈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们，请现身一叙吧。”

贺兰绪从街角走出来，行礼后说道：“林姑娘，我只是说了我知道的事，举手之劳而已，不能无故承你的情。既然你是郎中，平时上山怕是辛苦，我为你采药晾晒来还这三百两，如何？”

林絮说道：“我说的不是你。”

贺兰绪一愣，只见她抬起手，数道银光射出，檐上摔下来数名黑衣人，正是悦来客栈的伙计。

林絮蹲下，轻声说道：“你回去跟赵兴财说，吃东西太快，可是容易被噎死的。”贺兰绪上前一步，正想开口，林絮“嘘”了一声，说道：“先离开这。”

黑衣人浑身酥麻，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林絮三人离开。

就在这时，明昭看见东边的天空漫着一团黑烟，好似是什么地方走了水。三人快跑出巷子，只见长宁街的东边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燃烧的味道。

“是百草堂！”明昭大喊起来，正准备冲过去，却被林絮一把拉住了，“不行，我们必须马上出城。”

话音刚落，三枚石钉直逼林絮面门而来！林絮一掌推开明昭，旋身堪堪避过。紧接着左臂一痛，像是一只鹰爪扣住了她，那手的关节又硬又冷，硌得她生疼。林絮反钩住那人手腕，右脚扫出的同时洒出梅花针，这矮汉中针，闷哼一声扑地倒下，那手却还紧紧扣着。

林絮还未来得及甩开他，只听后方一声剑鸣，“小心背后！”

有人直冲她后心而来！

她抽出匕首，抓起那人反身闪避，那剑直入矮汉心口，断了他最后一口气。林絮狠狠将匕首钉入矮汉手腕，向右控力割下，扯下断手向那蒙面剑客扔去。

对方看到同伴的断手扑面而来，本能向后闪避。林絮趁机出针，却被他躲过。蒙面剑客惊怒交加，长剑一抖，直直向她刺来。

飞花剑法以快闻名，起招落式之间几无空隙，对手与之缠斗，如同置身于刀林剑雨之中，避之不及。林絮接了几招，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在一旁缠斗的明昭和贺兰绪也落了下风。

酣斗中，暗处蓦地飞出一掌，林絮闪避不及，中掌倒地，呕出一口血来。

“师父！”

明昭见状，心中焦急，出掌更快，但却抵不住流水般涌来的杀手。贺兰绪也被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一名高个大汉慢悠悠走过来，不屑道：“让你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还费这么大劲，你们剑部是越来越没用了。”

剑客不语，提剑上前。

林絮心下犹豫，眼看他越走越近，她闭了闭眼，手慢慢伸向腰间。

天色渐暗，隔着帽裙，蒙面剑客看到她腰间隐隐闪出一截金光，突然想到什么，正想上前细查，被壮汉一拦：“等会，青天白日戴着个斗笠，鬼鬼祟祟的，怎么看着倒像是你的风格。本大爷就是看不惯这遮遮掩掩的样子。你先别动，我看了再杀。”

说完，他快步上前，伸手掀开帽帘。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在只剩下打斗声的街上显得尤为刺耳。众人听到马蹄声，不自觉缓了攻势，分神看去。

那大汉正准备转头查看，谁知转到一半，眼睛突然瞪大，原来是一柄刀穿透了他的喉咙。刀柄上系着丈许红绸，尾端被一位红衣女子攥着。

她用力一拧，刀横穿大汉的半边脖颈，向蒙面剑客攻来。他急忙提剑一挡，被那刀震得虎口酸麻，剑险些脱手。那女子的红绸变化多端，几招之内，剑便被红绸缠上，震得四分五裂。

红衣女子一把将林絮拉上了马，往城外疾驰而去。蒙面剑客见难以追上，转身就过来抓明昭。

明昭一掌震开他，一边躲闪一边大喊：“我还没上马呢！”

只听马蹄声未绝，后街又跑来了一匹马。贺兰绪趁乱震开众杀手，抱起明昭，翻身上马，追着林絮而去。

四人在一片竹林前停下，竹林内云雾缭绕，似有奇阵。林絮被女子扶下马后，略有些站立不住，靠在她身上说道：“这次多谢你了。”

曲揽月扯下面纱，笑道：“一见火光我就赶来找你了，还好没耽误事儿，真是好久没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了。”

林絮摆了摆手，暗中调理内息，突然手腕一紧，有人扣住了她的腕脉。林絮登时想起了刚才的那只鹰手，下意识便要挣脱。

贺兰绪轻轻按住她，将真气送入她体内，缓缓说道：“你别紧张，我们现在很安全。我助你早些恢复，就可以尽快入林了。”

林絮闻言，静心凝神，借贺兰绪之力运气周转，他的内力携一股凉意而来，慢慢平息了那掌的炎气。

夜幕降临，阵阵晚风吹淡了前方的浓雾，竹林闻风，簌簌而动。

“有人追来了，还带了不少家伙，锤子、刀和剑。”曲揽月懒懒道，“这帮家伙动作倒是挺快的。”

林絮快速完成调息，拉起明昭就走：“林中有阵法，他们进不来，你们牵上马跟着我走，注意脚下。”

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与地上碎叶的沙沙声互相映衬，将散未散的雾气为夜晚的竹林平添了一丝鬼气。林絮三步一停，六步一转，三人屏气凝神，跟着她的步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