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了流水的声音，小道突然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是一处谷地，三面环山，右侧山壁中央有一汪泉眼，水流汩汩而下，落入下方的浅池。水池周边围了一栅竹栏，上有藤花缠绕。左边坐落着一间竹屋，屋后隐隐有枝桠伸出，像是一株梅树。

见到此景，林絮整个人放松下来，轻呼了一口气，对明昭说道：“你招呼一下客人，我去换身衣裳。”

明昭点点头，稳重地回身招招手，摆出了主人的架势来：“你们跟我来吧，先进屋吃饭，饿死我了。”

两人跟着明昭进屋，彼此互通消息之后，曲揽月了然道：“原来如此，林儿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既然她替你还了债，便是你值得，小公子不必挂怀。”

贺兰绪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钱财是一回事，这其中的情谊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我就这样回了车师，那跟一件价值三百两的货物又有何区别。”

不到一炷香时分，明昭就从伙房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摆好饭菜，坐下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一旁的贺兰绪见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迟疑着拿起木箸，问道：“林姑娘不和我们一起用饭吗？”

明昭闻言，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我师父礼佛吃素，一向闻不了荤腥的。”

贺兰绪听罢，眉头一皱，忽地想起了在悦来客栈的交谈，一阵疑惑涌上心头：“她不是不信神灵吗，为何还会如此避忌荤腥？”

“她……”

“哎呀！”明昭狠狠瞪他一眼，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含糊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你不想吃就……就别吃了。”

见她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曲揽月笑起来，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对贺兰绪说道：“小公子，江湖人多少都会有自己的一些小秘密，无需事事问个明白。”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眨眼笑道：“但你若实在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她。”

吃饱喝足之后，三人躺在竹屋前看月亮。月光洒入院中的浅池，与水色融为了一体，水面被清泉“叮叮咚咚”砸出声响。水光、月光、竹光。

明昭在地上摊久了，渐渐起了困意，侧身抱着曲揽月的手臂嘟囔道：“曲姐姐，你今天杀人用的是什么武功啊？感觉好厉害，而且杀起人来真漂亮。”

“你听说过十二君子堂吗？”

“听过呀，十几年前统一江湖的武林门派，由堂主曲临江和十二君子共同创立，其寓意是江湖由众人托举而成。所谓的盟主只是一个名号，不论谁当了武林之主，都不许忘了江湖同心，天下平等。师父给的《江湖万事录》上有，我背过。”说完这番话，明昭略微清醒了些，揉揉眼睛看着她。

曲揽月摸摸她的头，坐起来靠在门边，静静望着天上的明月，轻声道：“那你觉得，什么是君子？”

“君子？君子谦谦，修身养德，以同道为朋[1]，为天下请命。同朋友把酒言欢，与爱人同心不离，是为君子。”

然而，这世上被十二君子崇拜、奉为大哥的那个人，却不是个君子。

十二年前，相思楼临河而建，是钱塘县最大的风月场。不论白天夜晚，此地皆是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一到夜里，咿咿呀呀的歌声就会从楼里传出，宛若黄鹂在叶间啼鸣，婉转悠扬，动人心弦。

前厅歌舞升平，宾客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软玉温香抱满怀，好不自在；后院凄风苦雨，浣衣女白天洗衣，夜间绣花，世间苦楚都尝遍，实在可怜。

“我几年前都说啦，让你趁年轻多攒点体己赎身，你偏不听。这男人的鬼话呀，也就你信，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哎！野鸡变凤凰了。你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威震江湖的武林盟主，怎么可能要一个青楼女子……”秦妈妈捻着手帕，唾沫横飞，骂到兴起时还会手舞足蹈一番。

堂下，一名布衣女子正在洗衣，她的手上长满了冻疮，惨不忍睹，身上衣料浆洗得有些发白，依稀能看出是靛蓝色的。她的脸冻得通红，眼神迷离，好像没听见这绕梁的骂声。

曲揽月听这样的辱骂已经听了八年，如今娘亲病重至此，她实在忍不住了，偷了秦妈妈的信物就溜出了相思楼。

外面的世界好大，看得她眼花缭乱。相思楼也很大，里面的陈设是街上最好的，但是都比不上楼外的三分之一。

她一路探听，走了好几条街，问了十几个人，终于找到了十二君子堂。门前守卫森严，上次娘亲已经被侍卫拦过一次，曲揽月不敢冒险，只能跑到侧门，偷偷翻墙进入了内院，却在里面迷路了。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问候：“小娃娃，你在找什么呢？”

曲揽月抬头一看，望见一名清瘦的男子正坐在墙头喝酒：他一身黑衣，面容白净，发髻上簪了一朵红艳艳的山茶。这三种极纯粹的颜色配在他身上，不但不显突兀，反衬得他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她想起娘亲的嘱咐，不敢回话，装作没听到似的，偷偷往旁边藏了藏，打算等他离开再混进堂内。

那男子看到她的小动作，连忙直起身，说道：“哎，你别走啊，来聊聊天吧！我一个人待着都快闷死了。”

曲揽月犹豫了几番，还是选择躲在了树后，小声说道：“我想找我爹，我娘生病了需要钱。”

“什么！？你爹？谁是你爹？君子堂怎么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八卦？”男子长眉一竖，将酒壶搁在一边，甚是生气地说道。

她心一横，从树底钻出来，一溜烟跑到他身边，鼓起勇气说道：“我爹叫曲临江，我娘说长得最高的就是他。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我娘真的病得很重。”

然而听到这话，那男子却突然沉默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从墙上跳下来，转身回屋拿了一个布袋给她：里面有一本书、两锭银子和一把系着红绳的小刀。

男子弯下腰，摸了摸曲揽月的头，笑着说道：“小姑娘，这个袋子里有很多钱，你拿着它去找郎中，肯定能治好你娘的病。另外，这本刀谱看着虽破，上面画的可都是些好东西，你要是能把它练好了，就来这里找我，我收你为徒。”

“后来，我就拿着刀谱回了相思楼。但我的根骨一般，习武又晚，花了五年时间才把红袖第一卷练熟。就在我准备去找他的时候，十二君子堂却一夜覆灭了。”曲揽月低下头，一个劲地摩挲着袖口鲜亮的红绸，好似是在找些什么。

从明昭的角度看过去，她眼角亮晶晶的，像是月光的碎片落在了那里。

“你说的那个人，应当就是万枝红孟亦非。”

众人转头，见林絮着一袭青衫而来，长发随意散着，发尾还在滴水。她的肌肤异常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嘴唇微微泛紫，柳叶眉下是一双小鹿眼，此时被热气蒸得有点雾蒙蒙的，泛着水色。

她带了块软枕，拍拍灰尘放在地上，坐下说道：“你是初学，又无内力，所以需要在红绸尾系刀控力。孟亦非内功深厚，一出手便是数丈红绸，他以内力控制红绸的软硬度，可杀人也可救人，全力施展时红绸数量可至百条，远远看去如赤霞漫天，因此江湖人称‘万枝红’。”

“没错，所以我想与你同行，刚才楼外楼传来消息，在锡州发现了孟亦非的行踪。”

夜深露重，蝉鸣阵阵。

林絮走进屋内，坐在明昭的床头，揶揄道：“这一路过来都没听到你说话，还真是难得呀。”

听到这话，明昭小脸顿时一皱，眼神飘忽了几圈，随即掐了掐被沿，缩进被窝里支吾道：“对不起，师父。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今天真是太危险了。”

然而愧疚之语还未落地，她又嘻嘻一笑，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林絮，兴奋道：“不过百草堂烧了正好，反正那店也破得很，每天打扫怪无聊的。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待在这了呀？”

林絮无奈一笑，揉了揉明昭的头发，叹道：“你呀……快睡吧，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做。”

哄明昭入睡后，林絮轻掩房门，转身看见贺兰绪正在院中等她：月光洒下来，和着竹子的反光铺在他身上，像是一层飘渺的白纱。

更像月亮了。

林絮心中一动，站在原地默默打量了他一番，随后说道：“贺兰公子，如果你非要还这三百两，我也不勉强。你答应我三件事，事成之后，你我便两清，如何？”

见她不再推辞，贺兰绪眉头舒展，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锡州有一座浮玉雪山，上面长着一味草药，名为修罗面。传说修罗面是一种人脸形状的花，面目狰狞呈恶鬼状，周围有毒虫环绕。你帮我取来，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请贺兰公子知会荆花帮，在西域打听她的行迹。”说完，林絮转身进屋，从里面拿出一副画像展开：上面画着一个女孩，身着月白云纹锦服，腰间挂着一枚兰花形状的玉佩。

贺兰绪疑惑地瞧她一眼，眉心微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荆花帮的？”

“你腰间的朱雀鞭，握柄上镶着的是北境蓝玉。三年前八珍阁得到此玉，因镖师运输不慎碎成了两块。其中一块被金玉山庄拍下，雕了枚观音像给三公子保平安，另一块被阁主送给了相交多年的商队。”

林絮细致地将画轴收起，淡淡道： “你不通商贾之道，对钱财毫无概念，可见很少走南闯北与人做生意，但又佩有昂贵的玉饰，身份定不一般。如此推测，大概是荆花帮首领的独子。有贺兰公子出面，想必很快就能发现有用的消息。”

听到这番话，贺兰绪脸色微变，暗暗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问道：“你是为了这个才帮我的吗？”

恰好一阵晚风掠过，引得竹林沙沙作响。林絮似是没听清，向前走了一步，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既如此，先解决这两件事吧。”

注：

[1]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欧阳修《朋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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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竹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