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双生(五)

热气从地窖里蒸腾上来,熏得段佐满头大汗。

还有一刻,烹骨就完成了。希望天公作美,不要再下雨了才好。

许是徐庭卧病太久的缘故,他的尸体腐烂得比一般人快上许多,短短几日内,便已毫无人样了。他周身没有磕伤,只有脑后的一个伤痕深可见骨,与墙上的血迹吻合。

段佐很费解,两年前他来此查案的时候,徐庭尚且身材丰满、一脸富态,短短一年间竟消瘦至此,到底是什么样的病把他折磨成了这样?

他看陆承礼悠哉游哉地在一旁饮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陆大人,放手让那两人去查,真的没问题吗?”

陆承礼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有何不可?她们既想为金佑安翻案,必然会全力追查,这样一来,省了我们不少事。”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缓声道:“而且,江湖人多奇技淫巧,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

段佐撇了撇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见旁边没有人,凑近小声道:“是因为大人也觉得凶手不是金佑安吧?”

陆承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一个新死了丈夫的妇人,日夜啼哭之余,还有心思用凤仙花染指甲。若说她在此案中没花一点小心思,我是不信的。”

光影移动,最后一粒沙子从沙漏里掉落下来,时间到了。

段佐将遗骸搬到院中的明亮处,在它的身旁撑起一把红油伞。骨头洁白如初,没有任何红色的痕迹。

他神色一凛,快步走到陆承礼跟前,悄声道:“大人,是死后痕。有人在徐庭死后,将他的脑袋砸向墙壁,伪装成了重击致死的样子。”

陆承礼点点头,沉默不语。

“是冯婉干的吗?”

“冯婉那夜不在府中。即使她在,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砸烂徐庭的脑袋。再者,曹忠是活生生被人按入井中溺死的。杀曹忠和在徐庭身上补伤的,应是同一人。”

说完,陆承礼低声在段佐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把随身的令牌递给了他。

段佐一愣,皱眉道:“有必要这样吗?”

“如此明显的疑点,先前验尸的仵作却没有细究,匆匆就把定罪的文书交到了我手里,你说是为什么?”

段佐脸色一沉,再开口时,话里已含了怒气:“好,我这就去办。”

等到段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陆承礼把徐庭的尸体搬回屋内,命人锁了屋子,再信步往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和正房之间由一条长长的垂花游廊连接,长廊的顶部和两侧都挂满了紫藤花,如今是六月,大多数的花朵都已凋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株还坚/挺着。

临近东厢房时,陆承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夫人的院中种了草药吗?”

姚安点了点头,答道:“夫人未出阁时,曾跟着父亲学医,会开一些粗浅的方子。出嫁后,她专心管理府内事务,这本事便日渐荒废了。直到徐大人生病后,她寻遍名医却依旧找不到治病良方,这才又把医术捡了起来。”

三言两语间,二人已到了房前。

房门大开着,屋内除了冯婉,还有一个浑身裹着黑袍的人。陆承礼看不见那黑袍人的表情,只看到冯婉眼眶红红的,银牙狠咬着下唇,胸膛止不住地起伏着,像是刚与那人吵完架的样子。

姚安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夫人,陆大人来了。”

冯婉猛地一抖,像是被吓了一跳,忙转身行礼:“妾实仪了,大人恕罪。”

“这位是?”

“他是府中的幕宾,叫冯朗。”冯婉咬了咬唇,颤抖着声音道。

陆承礼眉头微皱,迟疑道:“冯朗?”

见冯婉的眼眶又红了,姚安忙替她接道:“陆大人,冯朗是夫人娘家的叔伯,跟着夫人一起嫁到徐府的。徐大人见二人亲近,便聘他做了幕宾。冯伯的身体一直不好,不久前还得了麻风病,现今只能靠药物吊着。您知道的,麻风病易传染,他便只能这样见人了。”

听到这番话,陆承礼恍然道:“原来如此。”

冯婉这时已整理好了情绪,转头对他说道:“你先去县衙门口等我,我与陆大人聊完后再来找你。”

冯朗一言未发,只轻轻点了点头,缓步向门口走去。他的腿脚不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跨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见他行动不便,陆承礼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看到他晃动间露出的布满红斑的皮肤,又硬生生止住了。

浓浓的茶香溢出,和着门外淡淡的药香,混合出了一股清冽纯净的味道。

众侍女将茶水点心摆好后,低头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了冯婉和陆承礼二人。

冯婉从荷包中拿出一颗包着油纸的糖,轻轻放入了茶中,这动作轻快灵动,竟露出了一丝少女的俏皮来。

陆承礼身处这样的环境,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看到她的动作,不由笑道:“茶叶清苦,蜜糖甜腻。你这一放,倒破坏这茶原有的滋味了。”

她动作一顿,不自然地笑了笑,垂下眸轻声道:“茶太苦了,加了糖才会甜。”

听到这句不明所以的话,陆承礼微微皱眉,他无意在琐事上深谈,稍加寒暄便单刀直入道:“夫人,尸体已验,徐县令确实是被金佑安打死的。你可否详细说说县令大人与金氏的过节?我日后回京,也好向圣上禀明。”

冯婉饮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夫君与金玉山庄是毫无过节的。恰恰相反,因业务往来的缘故,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她思索了一会,努力回忆着:“我与金家人相熟,是在今年的五月底。当时夫君病情恶化,我频繁前往净山寺为他祈福,便在那儿撞见了金玉山庄的大小姐—金怀玉。”

“起初,我与她只是点头之交,后来见得多便也相熟了,有时候还会一起聊些女儿家的心事。一日清晨,她突然说金家得了个偏方,说是用高僧舍利泡的水煮参汤,便能治愈奇症。”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我虽吃素礼佛,却也不相信这样荒诞的法子,当场便拒绝了。谁知后来我回府,随意在夫君面前提了一嘴,他竟闹着要买下。”

冯婉重重叹了口气,眼里尽是化不开的怜悯:“我看他被病痛折磨,竟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答应了金怀玉的要求。”

“谁知他们如此贪婪,官位、钱财,什么都想要!夫君不允,他们竟就那样杀了他。”

陆承礼见她悲愤交加,伸手给她添了杯茶:“夫人是怎知徐大人临近交易,却又反悔了呢?”

冯婉神色一滞,随即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话里带了一丝淡淡的讥讽:“陆大人尚未娶亲,怕是不了解这男女关系的细微之处。这男人的心思,能瞒天能瞒地,却瞒不过自己的枕边人。徐庭的性子我了解,他胆小吝啬,危在旦夕了才会选择牺牲自己的利益,旁人若想趁机再从他的身上捞取一点钱权,是绝无可能的。”

徐庭虽已官至县令,日子却过得清苦节俭。他很少与其他官员来往,对身外之物也毫不在意,只在口腹之欲上花钱。这在旁人看来是略显小气了些,而对于上位者来说,徐庭却是个顶级好的官员。

成都府商业发达、物产富饶,怎么看都是个油水足的地方,若这儿来了个灵活机变的,国库的金银怕是要少一半。徐庭的胆小吝啬,也是圣上选择让他在此地为官的原因。

陆承礼来此之前,便已打听到他胆小又抠门的性子,再听到冯婉的一番话,了然一笑道:“我知晓了,多谢夫人。”

*

“蟹酿橙、鸳鸯炸肚、凉水荔枝膏、烧三色葫芦、盐瓜菽......”

后院的伙房中,林絮翻着徐庭近期的菜谱,心道这人还真是苦什么都不能苦了自己的嘴巴。即便到了卧病不起的地步,徐庭日常吃的食物依旧是生冷辛辣为主,更不用想健康时会怎样糟蹋自己的脾胃了。

难怪他的床底落了一块沾着呕吐物的帕子,那碎裂瓷碗里装着的也是治疗饮症的甘遂半夏汤。

翻完整一年的菜谱,林絮发现了一处异样:“李婶,我看徐大人每日都会食用盐瓜菽,这道菜有什么特别吗?”

李绣走到外边,拿淘米水净了净手,道:“盐瓜菽是一道腌菜,将老瓜和嫩茄腌制一宿,出水后加入桔皮、紫苏、姜丝、桂花等食材,和热酒一起拌匀腌制,取出后便可以翻炒食用了。”

“这是徐大人母亲生前的拿手菜。自从她去世后,徐大人每日都会命我们做一盘。他说只要还吃着这一口,便会觉得母亲还活着。”

林絮眉头微蹙,往回翻到五月二十五日的记录,问道:“开全蟹宴的那天,这道菜也在宴席之中?”

李绣费力地想了想,突然拍手肯定道:“对,那天也没落下。不过奇怪的是,那日宴席之后,徐大人夜半突然腹痛不止,饮了好几碗汤药才入睡。自那以后,他的身体便越来越差了。”

听到这里,林絮不由沉默了,暗暗道:“螃蟹与茄子本就相克,又都是性寒之物,食用过多便会引发腹泻。徐知府脾胃虚寒,吃完这些不生病才是奇事。”

根据方才仆从所给的病史和药方来看,徐庭并不注意日常的饮食搭配,又是个勤政的性子,常常吃完饭便进屋处理公务。这食物在腹中堆积久了,便患上了饮症。

五月底的那场全蟹宴把这病彻底激发了出来。

两肋积水,可躺平,咳嗽时出水声。这分明就是留饮症,按理说几剂甘遂半夏汤就能治愈,不至于走到病入骨髓、无药可医这一步。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验尸的地方略写了,感觉详写会有一点无聊,“烹骨”验尸法参考自宋慈《洗冤集录》,可断定死前死后痕。

*甘遂半夏汤参考自《金匮要略》,主要用来治疗痰饮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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