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子肤色黑黄，个子极高，四肢修长有力，像是雪原上随时准备应战的狼兽。
她穿着一件黑色丝衣，那衣衫服帖地罩在她身上，竟未像那婚服一般因骨骼涨大而碎裂。
天丝罗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韧性十足，可根据主人的身形大小而张驰变化。
那黑衣女子轻微活动了下筋骨，捡起地上的红色碎布将头发捆好，双手一翻，袖口寒光闪动：“在下无忧门飞刃部之首，喜四娘。”
她的声音极为难听，喉管像是被小刀刮了千百次似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絮亲眼见到这传说中的秘术，心下略有不忍，但又怀着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股气愤，冷哼一声问道：“醉仙楼初见时，我们便已在你的局中了，对吗？”
“倒也不然，那几个臭和尚原本就要死，与你们来不来成都府无关。只不过……你们恰巧撞上了，我便将计就计，让这死亡更添了意义而已。”
喜四娘漫步到梁柱前，拿指甲刮了刮上面的红漆，悠悠然说道：“罗汉堂与慈云庵火并时，我用琉璃珠换了舍利子，又让那小和尚看到了我的脸。释灵意拿取舍利，又得知释灵蕴产女的消息，势必会借机抹黑她的名声，为自己接管净山寺造势。
这两派相争多年，早已水火不容，先前相安是因两者实力相当，可以相互制衡，便只能一直缠缠绵绵地斗下去。可一旦舍利子归属之处明了，天平失衡，二者势必有一场大战，不是两败俱伤便是玉石俱焚。
我原以为这两人还要再闹一场，便先去做了门主交代的任务，谁知刚从县衙中出来，便听到了释灵意被你所杀的消息。”
“长乐灯会那一晚，你伪装成金佑安入府，送了徐县令最后一程，借他之死暴露释灵智与冯婉的奸情。”林絮将脑中之事慢慢串起，“释灵智被你的信吓离净山寺，本以为能通过假死求得一线生机，却没想到刚好进入了你的圈套。”
听到林絮提起释灵智，喜四娘眼中恨意骤深，银牙几乎咬碎：“如果不是他，禧儿也不会死。我只是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她就，她就……”
“释灵意这和尚人面兽心、虚伪至极，他既痴迷权势，我便让他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释灵智不停奸杀少女，那我就让他下身残疾、罪行暴露，最终毁在女人手里。至于释灵蕴......”喜四娘冷笑一声，眼中尽是鄙夷，“这尼姑的脑子不太好，识人不清辨人不明，最后疯了就疯了吧。”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面上忽地现出空洞迷茫的神情来：“至此，禧儿的仇才算是了了。”
“可是金怀玉呢？禧儿无辜，金怀玉难道就罪有应得？”林絮心中怒气渐长，缓缓走近她，“我一直没想通，为什么你要扮成金佑安而不是其他人。现在我明白了，只有金佑安出事，金玉山庄其余的事务暂缓，金怀玉才会频繁下山，最后被你们趁虚而入。”
听到这里，喜四娘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其实，原本金怀玉还有一线生机。我和门主都无意杀她，只计划着让我替她出嫁，在婚礼上引导李鹤行暴露身份。可金佑安假死之事太过突然，金怀玉当晚就孤身下了山，恰好被李鹤行撞见......一剑杀了。”
金氏夫妇听到此处，不禁心如刀绞，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金佑安得知姐姐是间接因自己而死，更是痛彻心扉，一时呆住，竟是连哭都哭不出了。
“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禧儿良善，她的仇我不会牵扯无辜之人进来。金怀玉之死......确是在我意料之外。”
“不牵扯无辜？”林絮缓缓走近她，眼底怒火燎原，“那曹忠呢？”
喜四娘早已忘了那夜被自己溺死在井中的肥胖管家，如今乍然听到这名字，竟少见地愣了愣。
她回过神后，眼里露出一丝意外与欣赏之意，漫不经心道：“那岌岌无名的管家，只是一个为金佑安刺杀县令背书的借口，竟让你耿耿于怀么？”
“借口？”林絮像是被这两字刺激了，周身杀气暴涨，“无名的小人物，就可以随意作为诱饵被捕杀吗？”
她抬手起式，手中金刀铮铮作响：“那我今日便要为这枉死的无名之人讨个公道！”
“噌”地一声，双刀相击，那刀气一振，瞬间将四面的门窗都削断了半截。
木屑纷飞间，二人飞快出招，互相缠斗起来。明昭见对方实力不弱，正想上前相助，被贺兰绪一把拦下了：“二打一，胜之不武。喜四娘的功夫瞧着与她不相上下，你师父应能应付得来。”
林絮心中有气，手中琥珀刀舞得飞快，恨声道：“你既已当了这么多年的年禧儿，为何还要来掺合金玉山庄的事！蒋芸他们不会再有孩子了，你这样做，让他们以后怎么办！”
那金光并着话语，有如世上最锋利的利剑，直直捅进她的心里：“你以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能练成移形换影的人吗？”
喜四娘被她外溢的悲恨所染，不由得心中大恸，挥刀喝道：“你不懂！”
你不懂作为别人的影子活下去，是什么样的感受，就算是禧儿也不行，她也不是我自己……
喜四娘侧身避开刀气，腕间柳叶刀一转，直往林絮胸前削去。林絮往后一仰躲过刀锋，脚步轻移，瞬间转到了她身后，横刀就往她后颈处斩去。
眼见那刀刃离自己脖颈已不到两寸，喜四娘忽地一笑，双膝微微一沉，双臂轻动，数道飞针便从她领口、肘间、袖中射出，直逼林絮面门而来！
林絮未承想到她的暗器竟能从身体各部位射出，连忙一个后空翻往远处退去。
等她站定时，喜四娘早已逼至面前，扬刀疾刺，招招落点皆是她周身大穴。二者武力本是相当，但喜四娘身上的天丝罗衣刀枪不入，唯一弱点便在她的脖颈。林絮失了方才的机会，气势骤降，逐渐落于下风了。
数十招后，喜四娘抓住破绽，倒转刀头往她膻中穴处轻轻一点，再一掌将她拍了出去。
林絮登时内气散乱，踉跄三步勉强站定，忽又全身一软，立刀半跪在了地上。
贺兰绪见林絮有难，不顾自己内功全失，冲上去挡在了她面前，紧紧盯着喜四娘道：“你若只想引李鹤行暴露，方才就已经达到目的了。为什么不走？你还想干什么？”
喜四娘轻笑一声，说道：“我说我想要这把琥珀刀，你信么？”
说罢，她袖口短刀忽又出鞘，寒光一闪，直直往他天灵盖劈来。林絮见状，慌忙推开贺兰绪，抬手接下了她这一击。
嗤的一声巨响后，忽又伴着数声细密的轻响。林絮抬头一看，只见琥珀刀金光忽黯，刀身剧烈颤动，竟出现了缕缕裂纹！
琥珀刀，竟然裂了……
喜四娘见她心神震动，收刀满意一笑，绕着她转起了圈：“林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过的话？”
“你如此憎恨无忧门，又费尽手段诱杀门主，想必对这门派已有不少了解，”还未等她回答，喜四娘便自顾自说了起来，“那你可知，这内部的门规是什么？”
林絮体内气息紊乱，麻痛未退，冷哼一声咬牙道：“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讨厌无忧门，只想着如何灭之解恨便罢了，为何要去管他们的门规？”
听到这话，喜四娘脚步一停，面上露出惆怅之色来，沉默片刻后道：“无忧门目前资历最老的弟子，都是乞丐出身。”
“十几年前，君子堂初立，江湖上虽已渐趋安定，但十二君子能力有限，顾不到所有人。因此，当时依旧有许多人流落街头，只能靠乞讨为生。门主便利用了这一点，将所有乞丐笼络起来，教他们武功，给他们粮食。”
看到林絮松动的神色，喜四娘自嘲一笑道：“是不是听着还挺仁义的？”
“可是代价便是，每个加入无忧门的人都要饮下他的秘药——骨销。此毒三月一发，若不及时饮下解药，浑身骨肉便会像雪一般化开，销骨融肉，生不如死。起初，乞丐们不知所以，便都被骗着饮下了毒药。后来，当无忧门打出名声、渐趋壮大后，他又出了一项门规：若有人能登上各部首领之位，便能拿到骨销的解药，带领各部杀手纵横江湖。”
“身中剧毒的人，只能一日日地为无忧门卖命，以求一个好死；而已爬上首领之位的人，又怎么会放弃这拿捏他人的权力呢？”
喜四娘眸光微动，悲凉一笑道：“这便是无忧门屹立江湖多年不倒的原因......因为门主他，实在是太懂人心了。”
说到“人心”二字时，她忽地低声弯身，凑到林絮耳边说了几个字。林絮听罢，忽地抬头，眼里俱是疑惑与震惊之意。
月光透过破碎的门窗洒进来，将大堂照得雪亮。
时间快到了。
喜四娘透过窗棂望出去，见那月亮逐渐东升，抿了抿唇道：“你问我所求为何？”话音未落，她蓦地跪了下来，浑身发抖，额前冷汗涔涔流下。
“我来此地下药留人，便是为了让大家看看，什么是......”她的唇角溢出丝丝黑血，粗喘一声，艰难地抬头看向四周众人，“这就是骨销，融骨吸髓......”
原来，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她要在座宾客明了真相，广传江湖众人，以断了后来者加入无忧门的心念。
林絮心头大震，眼泪忽地涌出，全身痛得像是要把心都呕出来。
“咕噜”，是地狱锅炉中铜液铁汁沸腾的声音。
喜四娘的身体开始变化，她手臂上的骨头像是融化了一般，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与集市摊前挂着的死猪肉一般无二。
毒马上到肩骨了。
林絮忽地站起，眼睛一闭，干脆利落地挥刀斩了她的头颅。
“咕咚。”喜四娘的头滚落在地，眼睛眨了眨，发出轻轻的一声：“谢......谢。”
几乎就在一瞬间，她的身子融化成了一滩无骨的血肉，脸彻底变成了死白色。
挥完这一刀，林絮像是彻底失了力气，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如雨下。
注：
*琥珀刀象征女主内心，刀裂了代表她以往秉持的信念有了松动。
*算是个小补充吧：喜四娘不是第一批加入无忧门的，她是遇到禧儿之后，想给年家赚更多钱才加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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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血嫁（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