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晚风从门窗间漏进来,将梁上挂着的红绸吹落了。一片红布飘下,轻柔地盖在了喜四娘的尸体上。
堂内一片寂静,只剩下金氏夫妇微弱的哭声。
众宾客见到这一幕,面面相觑,一时都沉默下来。一些胆小的商贾游侠被这诡异的死法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剩下几个略懂佛法的侠士,缓步走到喜四娘跟前,念诵《地藏经》为她超度。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只见金含珠一手扶着孟亦非,一手拖着垂死的李鹤行,快步走了进来。
从林絮的视角看去,孟亦非脸色苍白,步伐虚浮,竟像是元气大伤的样子。跨过门槛时,他再也坚持不住,一个踉跄直直摔在了地上。
金含珠大惊,连忙将李鹤行扔在一边,弯身将他拉起:“你到底怎么了?”
“他中毒了。”林絮一眼瞧出了关键所在,强行提气站起,跌跌撞撞地跑到孟亦非身边,抬手封了他周身各大要穴。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毒早已漫到他全身各处,即便她此时全力运功为他逼毒,也是回天乏术了。
林絮眼睁睁看着孟亦非体内剧毒发作,无助、愤怒、伤心之感齐至,朝着金含珠质问道:“你们两个人打他一个,怎么还能受伤?”
“我......”还未等金含珠开口,孟亦非便摆了摆手,摇头道:“是,是信上有毒,我不小心...”
信?难道是...林絮微微一怔,猛地回头看向地上破碎的图纸。
一旁趴着的李鹤行听到这话,身子一颤,旋即低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放过你。”
他拼命往前爬了几步,口中的鲜血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三哥,我们活得够久了,一起下去找......”说到此处,他身子忽地抽搐几下,白眼一翻,双脚一挺死了。
孟亦非看也没看他,只死死地抓着林絮的衣襟,断断续续道:“林姑娘,你替我转告月儿,我,”他面色发青,双眼通红,控制不住地抽气,“我很后悔,当初因大哥反对,没有及时接她回来。让她,让她在相思楼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如今也只当了她几日的师父......”
林絮眼泪直流,握住他的手,颤声道:“揽月不会怪你的。这么多年,是你给了她希望,她才能坚持到现在。你,你......”
话音未落,孟亦非眼角淌下一滴泪,双眼缓缓闭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曾经名扬四方的两大江湖传奇,最后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了。贺兰绪喉头滚动几番,不忍再看,只撇过脸去,静静地盯着窗外的树影。
金含珠眼含热泪,转身望向堂中央大红的“囍”字,心中酸涩,哑声道:“玉姐姐没有骗我,她真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了......”
一旁的明昭听到她这句话,身子登时僵硬,耳边响起嗡嗡的轰鸣声,脑中弥漫多年的迷雾逐渐散开。再睁眼时,她眼中早已没有之前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恼恨:“哈哈……你们这些骗子,朱明熙骗我,你也骗我。”
“朱明熙”三字一出,林絮浑身一僵,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昭,见她眼神已变得陌生,忙放下怀里冷透的尸体,伸手朝她抓来:“昭......”
明昭嘴唇抿得死紧,扬手甩开她,提气飞身,三两步掠出了堂外。她速度之快,在场众人均反应不及,金含珠只听得三两叫声,转身便不见了林絮几人的影子。
她心下疑惑,正欲跟着追出庄去,不想刚踏出大堂,便被一白须老者拦下了:“这事你别瞎掺和。”
金含珠转头一看,眼睛亮了亮,忽又黯淡下来,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道:“师父,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姐姐已经死了,她死了!”
原来这老者正是金玉山庄请来的住家道士,金氏姐弟三人的师父——青云道人。他接到婚帖后,匆匆从北疆赶来,一路莫名遭到了山匪的多次劫杀,便在路上耽搁了多日。
等他好不容易进入山庄,刚准备去藏宝阁寻些药丸补补身子时,又被暗处一人给踢进了二楼的阵中。那阵的原理与千丝阵一样,本是用来防贼的,却不知被谁给篡改了机关,差点将他困死在里面。
那贼人武功一般,所图倒是挺大,偷了他的秘籍就往外跑。青云道人一直追到了庄外,才将他击杀,抢回了‘飞鸿踏雪’的秘籍,匆匆赶回。
谁知婚礼竟是这样的收场。
听着金含珠的哭声,青云道人面上露出一丝不忍,颤抖着双手抱住了徒弟,嘴里重复念叨着:“我知道,我知道。”他少见地由着她抱了会,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消失的人影,眉头紧锁。
月夜下,三道人影穿梭在梧桐林间。
“昭昭———”
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刺得她耳朵生疼。林絮本就受伤不轻,身体虚弱无力,此时被凉风一灌,更觉心口发凉,力不从心了。
她缓缓停下来,喘着粗气扶住梧桐树,嘶哑道:“朱明昭你给我站住!”
前方疾奔的人听到这一声喊,慢慢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她。
“你还要说什么?”朱明昭抬头,眼里俱是疏离,一字一顿道。
“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而已。”林絮脑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讲起,生生顿住了。
朱明昭轻笑一声,忽地一拳砸在了树上,指尖深深扣进树干里,低声怨道:“你与那人合作,封了我的身体、记忆、经脉,让我变成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傻子,还觉得我会开心?你成日看着我被你哄骗戏耍,自己是不是挺开心的?”
这几句轻飘飘的话一出,林絮心头发苦,顿觉极痛攻心,喉头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
朱明昭见她呕血,心下一紧,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就在这时,林絮强行提气,飞身跃起,抬手就往她腕脉处扣去。
“你又骗我?”朱明昭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心底戾气霎时翻涌,扬手一掌轰了过去,“离我远点!”
她的掌力浑厚强劲,林絮猝不及防被打中,只觉内脏都被翻搅了一通,当即眼前一黑,一头往地下栽去。
“林儿!”贺兰绪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匆匆赶到时,刚巧看见明昭挥掌攻向林絮,吓得连忙冲过去抱住了她。
“你疯了吗!她是你师父!”见怀中之人伤得极重,贺兰绪心疼万分,冲着她怒喝道。
朱明昭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了贺兰绪一眼,转身离开了。
乌云遮月,天际瞬间暗下来,只剩下几点微弱的星光。
与此同时,离成都府千里之遥的摘星楼上,客星光芒大盛,与一旁的紫微星相映成辉。每日负责记录的钱司晨看到此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推了推一旁的同僚,结巴道:“它,它是不是亮了?”
看到同样呆立在原地的赵司晨,他确信自己不是看花眼,连滚带爬地跑下观星台,嘴里不住地嚷嚷道:“杜大人,那颗星,那颗星亮了!”
摘星楼楼顶,杜行苇正提笔书写今日的公文,忽听到楼下传来的喊声,笔尖一顿,墨汁顷刻滴落下来,将纸面的“上安”二字盖住了。
他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屋外的浑天仪前。“咔擦”一声,浑天仪转动起来,杜行苇缓缓转动窥管,在茫茫夜空中找到了那颗星。
离紫微越来越近了……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
临风居内,三两仆从来回奔走,将一盆盆炭火搬进屋内。
“再去搬一盆炉火来!”贺兰绪将林絮放至床上,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头也不回地喝道。
她面色苍白,睫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嘴唇发干起皮,浑身都在散发着冷气。
怎么会这样?梵花铃的毒不是在半坡村就已经解了吗?
贺兰绪心下焦急万分,只恨自己武功一般,又不通医理,在这关键时刻救不了她。他将火盆围着床榻摆了一圈,又将四面门窗关严,只在自己身后留了半扇窗,以作通风之用。
贺兰绪盘腿坐下,将她缓缓扶起,半靠在自己身前。
她在发抖,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呢喃着什么。贺兰绪俯身贴近,却只听到了牙齿冻僵的咯咯声。
冰冷的池水灌进她的耳中。
林絮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一直都被困在那潭冰冷的池水中、阴暗的地窖里,只有数堆白骨和一摊腐尸陪着她。
骷髅走过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秸秆和木柴都已经吃完了。
她心一横,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摊发酸的腐肉前,流着眼泪,一边哭一边大口地吞咽着:我不能死在这,我要出去,我要报仇!
温热的眼泪滴在她的手上,“啪嗒”一声,带来了丝丝暖意。
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贺兰绪将手贴在她的后心,源源不断地向里输送内力,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把被褥都浸湿了。
这屋里太热了,而他双手所触之地又让他冷得发抖。
林絮的身体像是一个无底的雪洞,无论他往里面送入多少内力,好像都暖不了她。
渐渐地,贺兰绪的身体也开始发冷。
如果救不了你,那我们就一起死,也好......他脑袋发涨,晕晕乎乎地想着。
就在他即将力竭之时,一股大力将他拉了出来。
贺兰绪心口忽地一松,浑身暖和起来,这感觉像是从冰天雪地中行路几日几夜后,终于寻到了一座温暖的小屋。然而他这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就被一把掼到了木椅上。
“你在干什么!”燕无涯揪住他的衣襟,居高临下地瞪视着他,“你是不是疯了?方才要不是我恰巧经过,你就要内力耗尽而死了!”
贺兰绪眼冒金星,止不住地又咳了几声,待看清面前之人是谁后,他眼睛一亮,抓住燕无涯的袖子哀求道:“燕兄,你见多识广,肯定知道怎么救她的对不对?”
“林儿中了一种西域奇毒,叫梵花铃。她先前已寻到草药解了毒,不知为何现在又……”贺兰绪指着床上之人,语无伦次地向他解释着,“具体的细节我之后再与你详说,你先……”
“你先看看你自己!”他怒吼道。
看到贺兰绪狼狈的样子,燕无涯深吸一口气,十指紧扣他肩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道:“不管她中了什么毒,都与你我无关。林絮自己便是郎中,她既寻药多年无果,那就说明此毒无解。”
“你不要再干蠢事了。”
“不是这样的。”贺兰绪摇摇头,不甘心地辩驳道,“我刚才给她输内力,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强了些。先前在浮玉山也是这样......”
“只是她这次伤得太重了。”贺兰绪起身推开燕无涯,再次坐到林絮身后,运起内力,“燕兄,麻烦你替我传信给荆花帮与金二小姐,让他们速速寻找名医前来救她。如今我在这,能为她拖一刻便是一刻。”
他神色决然,已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燕无涯眸色一深,袖中双手紧握成拳,沉声问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贺兰绪闻言,只释然地笑了笑,再未答话了。
燕无涯轻叹一口气,干脆利落地将他拉起,一把推到门外,冷声道:“你去药房取桂心、柴胡、杏仁各三钱,煎水滤渣后端过来。”
“那你......”
“砰”地一声,木门关上了。
“你再废话,她就真的没救了。”
将贺兰绪打发走后,燕无涯阴沉着脸转身,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林絮,眼中杀意一闪而过,低声道:“这次先放你一马。”
他坐下来,沉心运功,随即发出一掌击向林絮后心“灵台穴”,缓缓送入内力。源源不断的内力从他手心流出,霸道无比,顷刻间便将她体内肆虐的毒素压了下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林絮的脸色逐渐红润,意识也有一瞬清明,艰难开口道:“你是......”
“林姑娘,这毒太过厉害,只能靠内力强行压制。你现在很虚弱,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先静心运气,不要说话。”燕无涯略缓了缓语气,轻声道。
“多谢你。”林絮听出燕无涯的声音,心下一松,再次昏了过去。
盆中的炭火快要烧完了。
半个时辰后,燕无涯扶着门框从房中走出,脸色略微发白,一步一顿地往山上走去。
他的寝居建在鹿鸣山顶,四周全是成片的槐树林,是个天然的隐蔽之所。
燕无涯推开门,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对着白墙上映出的人影说道:“时雨这次辛苦了。”
话音刚落,一名长手长脚的死士从暗处走出,无声地跪下来,将手里的天丝罗衣呈给他。
这名男子正是燕无涯的死士之一——停云。
燕无涯看到他手里的什物,双手一紧,撇过头看向窗外,沉声道:“我知道你对时雨的死心有怨气,但你们兄弟生来就是为我而活的,不是么?”
停云听到这话,暗自叹息,心知此人又开始疑神疑鬼了。他将罗衣放到地上,伸手叩了木腿几下,跪着挪到了燕无涯跟前,坚定地盯着他。
这人眼中的真挚与忠诚太过显眼,一时间竟看得他眼睛酸涩。燕无涯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伤感:“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道风声掠过。
屋内再没有了人,只剩下那件黑色的罗衣,静静地躺在月光里。
燕无涯缓缓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凑到自己鼻尖闻了闻。停云把它洗得很干净,除了淡淡的皂香味外,一点血腥气都没留下。
它依旧是一件武林至宝。
可不知为何,燕无涯忽地对它失去了兴趣,远没有第一次抢到它时的那种兴奋和激动。原来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死死地抓住那件罗衣,撕裂拉扯,企图找到那种熟悉的感觉。然而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败了,慢慢松开手,任凭它滑落在了地上。
这个单元结束了,接下来大约五六章主要是承上启下,收尾第一卷,过渡下一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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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血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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