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漠孤烟(二)

巍峨的天山以南,一条河流蜿蜒而下,穿行在广袤的沙石草地间,喂养着车师国内所有的牛羊与民众。此时已近深秋,夜晚的大漠将会更加寒冷。牧民们穿着厚重的棉袍,头戴毡帽,慢悠悠地将成群的牛羊赶回畜厩。

天色暗下来,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油灯。暖黄色的灯火从暗红的砖楼内透出,将墙上挂着的各式花色毯子照得更加艳丽多彩。红墙表面嵌了圆拱形状的彩色玻璃窗,上面用木条勾勒了各式的花样。

再沿着红墙向下看,街道的外围绕了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此时,几个提前吃好晚饭的女人正端着木盆,围坐在河边洗衣。

一名身着墨绿袍服的女子眼尖,拉着同伴指了指道上行走的两人,说道:“你看你看,那是不是荆花帮的少主?好像还带了个中原人回来。”

被她拉着的黄袍少女一见到二人,捂着嘴惊呼道:“那个就是中原人吗?长得真好看!”

“你喜欢他?那敢不敢嫁给他?别忘了,你阿爸可不喜欢中原人,小心他骂你!”忙着洗衣的红裙妇人头也未抬,笑着揶揄道。

“哼,瞧不起我?你等着,我今晚就去和阿爸说。”

三人说着说着,逐渐打闹起来,笑乱作了一团。

贺兰绪听到周围叽叽喳喳的议论,转头看了看燕无涯,见他面色如常,迟疑道:“燕兄,我们这儿的女孩子都比较热情,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你初次到来,若是觉得不适......”

“哈哈哈,西域民风奔放,我早有耳闻。既然来了此地,自是入乡随俗了。”燕无涯双手合抱在脑后,脚步缓缓,从善如流地朝她们抛了个媚眼。

街边的其他路人看到燕无涯的反应,都哈哈大笑起来,一旁帮忙摆摊的少女们见他温柔可亲,也都热情地朝他扔了不少蔬菜瓜果。

喧嚣声里,二人沿着繁华的街市继续往前走,穿越数条巷子后,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草场。草场的边缘围了半个人高的木栅栏,中央是一座棕黄色的三层小楼,四周零零散散地扎了不少低矮的营帐。

图雅身着宝蓝色长袍,头戴玛瑙嵌银额链,怀里抱了个水囊,正站在大门口等他们。

“少主——这儿这儿!”少女叫喊起来,声音清亮悦耳。

她等不及贺兰绪回应,便急匆匆跑了过来,根根小辫在空中飞舞,活像一匹神气俊逸的小马。

图雅接过他手里牵着的骆驼,转头瞥了燕无涯一眼,神色微微一滞,又上前围着他打量了一番,犹豫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

贺兰绪点点头,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水囊,饮了一大口后递给燕无涯,道:“这是我在中原结交的同伴,叫燕无涯。他比我们年长许多岁,你叫他燕大哥就好。”

“好,跟我来,首领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推开沉重的铜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华丽的挂毯,层次丰富,色彩鲜艳。

整条毯子采用的是多边框的层次设计,底色是深沉的砖红色,从外到内依次用暗红、金黄、乌黑的丝线织了花朵和藤蔓,中央是一朵巨大的重瓣宝相花,周围填了不少祥云、莲花、火焰的纹样。

除了这条惹眼的毯子,大堂中的其他陈设倒是与中原别无二致。四个角落都摆了精美的石灯,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方形长桌,上面摆了牛肉胡饼、羊肝饆饠、火烤驼肉等菜肴。

贺兰吉辉端坐在正前方,一身华服,满头乌发,慈爱地看着三人道:“回来啦?”

“阿爹!”贺兰绪飞奔过去,仔细地捧着他的脸瞧了瞧,心中的石头慢慢落了地,“气色瞧着还行。”

“您到底得了什么病?赤那传信给我时,我都吓坏了。”

还未等贺兰吉辉开口,一旁坐着的赤那率先答了话:“少主,后来那次都算轻的。你不知道之前有多凶险,首领他差点儿死了!”

“楼兰国的公主来车师游玩,路过草场时,看上了我们帮里最漂亮的骆驼‘小白’,想把它带回楼兰。嚯!‘小白’可是我们荆花帮的招牌,怎么可能让她买走,何况当时它还怀了孕。

那劳什子公主闹着不肯走,带着一众仆从坐在我们营帐里抹眼泪,最后还把国王陛下引来了。国王陛下没办法,只能与首领交涉,最后答应给她‘小白’肚子里的......”

贺兰绪听到赤那如洪水般汹涌而来的话语,忽地意识到自己许久未与他交流,竟已忘记了他的话痨,赶紧插嘴道:“你直接说阿爹怎么生病的就行了。”

赤那骤然被打断,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说道:“首领带着一行人送小骆驼去楼兰时,被一只狼王咬了,回来后就生了病,高烧好几天都没退。”

“狼王?”贺兰绪心中一惊,整个人紧张得出了汗,“大漠的狼凶悍无比,被它们咬死的人不计其数。你们与阿爹一同出行,怎么这样不小心?”

赤那被他一训,委屈地垂下头,嗫喏道:“我当时还在中原呢,又不是我......”

“行了行了。”贺兰吉辉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也别追究了,我现在好好的不就行了?”

他笑了笑,拍拍贺兰绪的肩道:“许是知道你快回来的缘故,我的病竟莫名好了许多,这些天都能吃下点馕饼了。”

燕无涯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僵,神色凝重起来。他看着父子相拥的场面,嘴唇张开闭上数次,最后复又沉默了下去。

贺兰绪赶路多日,期间吃得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如今乍然闻到美食的香气,草草聊了几句后,便坐下大吃了起来。

贺兰吉辉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眼里带了浓浓的怜惜,心疼道:“你怎么在中原待了那么久?人也瘦了不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什么呀!”赤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声嚷嚷道,“是少主自己看上了个女孩子,跟着她到处跑,才这么久都不回来。咱们荆花帮的弟兄们都在,怎么会让他受欺负!”

“咳咳咳……”贺兰绪猛地一呛,脸瞬间涨红,断断续续道,“我,你这人……”

“对,少主是重色轻老爹,在中原磨磨蹭蹭赖着不走,不就是因为那个小姑娘么?”赤那话匣子一开,顿时滔滔不绝起来,顺势又补了几句,“关键是那少女也就姿色平平,哪有我们这儿的姑娘漂亮,真不知道少主看上她哪......”

贺兰绪听到这话,顿时板起脸来,将胡饼放在一边,语气中带了微微的冷意:“赤那,你要是再敢乱说,我就罚你去天山脚下放羊。”

“……”赤那平生最怕的就是山羊,听到这话立马机灵地闭上了嘴,再不开口了。

贺兰吉辉哈哈一笑,悠然地抚了抚大胡子,笑道:“是中原的小姑娘?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是的,阿爹。”谈起林絮,他的眼中忽现光彩,脸颊“噌”地一下变成了粉红色,“林儿在中原还有些事要办,暂时脱不开身。等她把所有事情解决,我就带她来见您。”

“好好好。”贺兰吉辉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答应道。

“刚才那位姑娘去哪了?”燕无涯吃到一半,环顾四周,随意问了句。

话音刚落,墙角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多谢燕大哥关心,我这就来了。”

只见图雅换了一件火红色的棉袍,衣领处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球,血红色的玛瑙耳坠垂下来,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光彩照人。

赤那瞥见她的穿着,怔了怔,问道:“咱们自家人吃个饭,你穿这么隆重干什么?”

“谁和你自家人?”图雅昂起头,鄙夷地睨了赤那一眼,提起裙摆坐到了燕无涯身侧。

她的意图太过明显,贺兰绪与赤那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作何反应。只有贺兰吉辉哈哈笑了一声,欣慰地看着底下挨着的两人。

察觉到气氛的异常,燕无涯顿了顿,随即了然一笑,扭头看着她道:“图雅姑娘天生丽质,与这件裙裳甚是相配。”

“是吗,那你喜不喜欢?”图雅心里向来藏不住事,现下被他一探,立时就将话抖了出来。

还未等燕无涯反应,她便一把抓住他的手,凑近殷切道:“燕大哥,我虽去过中原,但没见过几个比你更好看的中原人。我听那些老人们说,我们西域女子若与中原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会更加聪明漂亮。你我都是两国内长得顶好看的人,一同生下的儿女肯定也更加美丽。”

“燕大哥,我爱慕你,想和你一起生娃娃。你可愿留在车师,跟我一辈子在一起?”

“……”燕无涯未曾意料到图雅说话如此直白,被她的言语冲击得一愣,“在下……”

“别在下了,你只说,愿不愿意?”图雅眉头微蹙,急急打断道。

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燕无涯脸上的笑容渐收,缓缓将手抽出来,顿了顿后说道:“图雅姑娘,在下年过三十,早已婚配了。”

“什么?”贺兰绪一惊,破口而出道,“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图雅听到这话,神色立时僵住,沉默一会说道:“这是你为了拒绝我找的借口?你要是不喜欢我,大可直言,不必编这些假话。”

“非也。”燕无涯笑了笑,朝贺兰绪点点头,“只不过,发妻因病……早早亡故了,我便不想再提。”

此话一出,堂内的气氛忽地一沉。

图雅正想开口道歉,却见燕无涯神色一变,复又回归了起初那副随意洒脱的样子:“不过……图雅姑娘与贺兰年纪相仿,又同在一帮,相处甚欢。我见你们俩倒是相配得很,何不拜堂成亲,就此共度一生?”

贺兰绪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刀具,正色道:“燕兄,你明知我......”

不料还没等贺兰绪说完,图雅眉毛一竖,脸瞬间气得通红,起身叉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喜欢我,又怕我缠着你,便随意将我与别人凑对吗?”

“你们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乱打鸳鸯谱?”

“哈哈哈,那是棒打鸳鸯和瞎点鸳鸯谱!”赤那被她逗得一笑,险些将嘴里的饭菜喷出,“多读点书吧你!”

图雅神色一凛,气冲冲地走过去,“啪”地在他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哼,我不管。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就行了?你一个行脚商,装什么读书人呢?”

“哎哟!”赤那捂着疼痛的后脑勺,小声嘀咕道,“燕公子你拒绝她是对的,此女乃是悍妻啊,悍妻!”

“开个玩笑嘛,”燕无涯见状,立时敛了神色,“图雅姑娘别生气,在下向你道歉就是了。”

“谁要你的道歉……”

“对,她要的是你娶她。”

“赤那,你要是不想要这张嘴,我可以找把剪刀帮你剪了。”

……

欢声笑语间,一轮圆月缓缓升上高空。同一片月夜下,京城的尚书第在一阵哄闹过后,复又沉寂下来,只有些许的私语声在夜里悄悄传起。

林絮将二人送走后,进屋支开窗子,听到一阵隐隐的说话声传来,是那对夫妇还未走远:

只听苏延槐嘿嘿一笑,讨好道:“夫人,这都十几天了,你就消消气吧。”

“消什么气?”薛容的嗓门很大,“我就知道你动不动跑吉州去,准没好事。”

“吉州百姓没咱们这儿的人富裕,又天性狡猾,想法设法地避开朝廷的租税,因此地方的赋税征收总出问题。我身为户部尚书,能不多去那儿看看么?”

“对!你可有道理了,是不是还想说若不是陛下差遣,自己才不会去吉州,也不能被那寡妇勾引,最后更是生不下这个孩子呢!”薛容咬牙切齿地说道。

苏延槐一顿,讪讪道:“青儿已经疯了,咱们除了苏泽,也没有其余的子嗣了。盈盈既然上了门,你就把她当成我们自己的女儿,不是正好么?”

此话一出,薛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起来,以林絮的耳力听来,还带出了几道闷闷的捶打声。

她的声音尖细,隐隐带了哭腔:“你这个杀千刀的……良心……野狗吃了吗!……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说不要就……”

林絮立在窗边默默听了一会,待说话声彻底消失后,轻轻关上了木窗。

她以苏盈的身份在尚书第待了十余天。

苏延槐是当朝户部尚书,夫人薛容是他的表妹。二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少时便结为了夫妻。然而,这也并不耽误苏延槐奉命出使吉州时,偷偷与其他女人生了孩子。

“苏盈是谁?”她将户籍文书展开,盯着最右侧的名字,疑惑道。

“她是苏延槐与吉州寡妇所生的女儿。苏夫人生性善妒,又与苏延槐少年结发,自是不许他再纳妾的。苏盈和其母的存在一旦为她所知,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你以苏盈的身份进宫,一来可以掩人耳目,消除苏夫人的疑心,让苏延槐和那母女俩喘一口气。二来,户部尚书之女的身份能护你周全,即便为我施药犯了魏澜忌讳,他也不会轻易动你。”

朱明熙这样做,说明苏延槐已经是他的人。除了户部尚书,他还在朝廷埋了多少人?在魏澜的威权之下,他竟也暗中结成了自己的党羽,此人果真心机深重。

还有,他说的大礼......又是什么?

一旁的侍女见林絮面色沉重,以为她被二人的话伤了心,好心劝解道:“三小姐,夫人只是失了孩子,伤心欲绝,看到你会更难过罢了。她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三小姐可不要伤心,自寻烦恼呀。”

林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声问道:“青儿......就是二小姐吗?”

侍女点点头,忧伤道:“二小姐曾经走失过一次,回来后人便疯了,怎么治都治不好,现在还在西厢房关着呢。”

“走失?”林絮闻言,眉头微微蹙起,心中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是呀,外面都传,传她被......”说到此处,侍女的脸色一白,刻意压低了声音,“后来夫人找老婆婆瞧了瞧,人虽是没事,但......外人可不这么想,二小姐这清白的名声再也回不来了。”

听到后面这句话,林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沉吟片刻道:“除了平日里疯癫无状,二小姐可有对什么事物有特别剧烈的反应?或是说过什么话?”

侍女一愣,挠着头回忆许久后,忽地灵光一现,拍手道:“她好像很怕树。”

“树?”

“对。”侍女笃定地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二小姐回来后,先是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根木头似的。后来,太医给灌了药后,她就又哭又笑,还唱起了奇怪的歌。”

“我们大家都不明白那首歌说了什么,只知道听着很诡异,却也莫名得吸引人。后来,她又变了,嘴里念叨着什么花什么林的,还动不动就手舞足蹈起来。”

侍女说到此处,顿了顿,低声道:“老爷夫人以为她想种一大片花林,便花重金将京城里最漂亮的几棵玉兰花树移到了府中。谁知二小姐看到这些后,吓得直接昏了过去。”

“那时,大家才明白过来,二小姐怕的是树。”

林絮听完这些话,眉头渐渐松开,喃喃道:“花......林,花林?二小姐为什么会怕一棵树呢?”

忽地,她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花林......花铃,难道苏青曾经见过梵花铃?

想到这里,林絮的心“砰砰”直跳,只想立马飞去西厢房,抓住苏青问个究竟。

可是今晚前去,必定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了稳心神,对侍女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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