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州位处蜀地之内,却没有成都府三分之一的繁华,全是一派萧条的景象。因山路陡峭难行,且林中多有瘴气,这儿的住民难与外界联系,渐渐也就安于一隅了。偶尔有几个外出做生意的,出去几年便也就回来了。
半坡村平日几乎没有外人到来,此时却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年轻人在山路上行走。
村口,几个小孩正在路边玩泥巴,看到林絮一行人前来,呆了一下就开始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一瞬间,村口就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你说,孟亦非会在这儿?”曲揽月环视周围光秃的村落,眉头不由皱起,“该不会是消息有误吧?”
林絮同样感到疑惑,低头沉吟道:“江湖传闻孟亦非喜爱吃喝玩乐,常常流连市井,有时连堂内的紧急任务都接不到,确实不像会来这里。”
在众人犹豫是否还要进村之际,一位妇人鼓起勇气,率先对着林絮几人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哪,来我们这里是干吗的?”她的声音浑厚嘹亮,在群山间一荡,传来阵阵回声。
贺兰绪上前,拱手行礼道:“大娘,我们是来山里采药的,途经此地发现这个村落。请问村里哪户人家有空房,可否收留我们几日?”
这妇人见贺兰绪眉目清朗,身姿如松,心下已对他起了不少好感。她神色缓和,偷瞄了眼他身后的女子,清咳一声问道:“她们是……”
“她们是我的同伴。”
妇人闻言,立时松下一口气,扬声道:“我家有空房,你来住可以,只是她们我就不管了,去找其他人吧。”
“这……”贺兰绪脸现尴尬之色,下意识出言拒绝,“这怎么行,那我们重新……”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林絮两三步上前,凑近贺兰绪身侧掐了掐他的肩,传音入密道:“就这样办,亥时我来找你。”
她指上力道不重,只是轻轻将外衫按出了些折痕而已。贺兰绪却觉这一下格外有力,登时神色微变,身上像是突然有蚂蚁在爬似的,不自然地搓搓手指,点头默认了。
两人的小动作全部落入妇人眼中。她嫌弃地瞥林絮一眼,像是对这样的行为极为不齿,随后冷哼一声,领着贺兰绪就离开了。
随着妇人离开,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明昭从曲揽月身后探出头来,小跑几步到林絮身旁,抓着她的手问:“师父,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林絮望着二人背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不是总说百草堂太无聊了吗?这里就挺有趣的。”
三人挨家挨户问了个遍,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一户愿意收留的人家,顺利住下了。
这户人家住得偏僻,是村东头倒数第二户,家里只有罗老太和她的孙女罗倩。隔壁是村东头最后一户,里面住着个面容丑陋的怪人。明昭匆匆一瞥那张脸就吓得打颤,更别提进屋了,若是没有罗家收留,三人怕是只能寻个山洞过夜。
小屋简陋,除了基本的床桌椅柜外,几乎没有其他的陈设。饭桌表面已养出一层透亮的包浆,四个桌脚被磨得滚圆,轻轻一碰便摇个不停。罗老太步履蹒跚,捧出家中唯一一盏油灯,小心地放在众人面前。
叮咚当啷的响声过后,罗倩从灶房出来,端了一盘酱菜和三碗粥,微笑道:“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你们将就一下吧。”
“什么将就哪,比起在外头饿着肚子躺一夜,现在已是很好了。”曲揽月笑一笑,拉她一块儿坐下,“来,坐我边上。”
明昭夹起一把酱菜,囫囵吞了半碗粥下肚后,才好似恢复神智一般,扬起笑脸说道:“罗姐姐,那隔壁住着的是谁啊?看着真吓人。”再次想起那张脸,她依旧觉得害怕,不自觉地缩起身子往林絮靠去。
罗倩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缓声道:“他是我们村的剃头匠,来这也有好几年了。一开始啊,大家也都怕他怕得要命,还在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要逼他离开这里。”
“但是阿哥性情温和,不但没有生气,还帮村里人干了不少活。后来大家看他那张脸看久了,也就成了习惯,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他。而且阿哥他有一门剃头的手艺,村里可没几个人会这个。到了后来呀,我们全村人的头都是他剃的。”
听到这里,罗老太不禁惋惜道:“唉,那个小伙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脸被伤成了那样,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
罗倩闻言,走过去抚摸奶奶的手,安慰说:“奶奶,你又瞎操心了,我不是说过吗?以后我可以帮他,他也可以帮我呀。”
她的眼神真挚,言行举止也算乖顺。岂料罗老太听完登时脸色大变,一把甩开她的手,恨铁不成钢道:“谁想让你跟他一处了?他是他,你是你!你难道还想跟那种人在一块儿过日子不成?我就讨厌你这样子,要不是我老了,叫不动你了,我非得绑了你成亲不可。你看看村里有哪个女孩儿像你这样的?你怕不是被……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成日里说些歪理!”
屋内蓦地一静。曲揽月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奶奶您别生气啊,这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说不定过几年,倩倩就转变心意了呢。”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阵的敲门声。罗倩愣了愣,突然一个激灵,拍拍脑袋道:“哎呀,我怎么又忘了。”说罢,她起身开门,门外赫然就是那个剃头匠。两人在院内交谈了几句后,罗倩捧着一个食盒进了屋。
“我刚才都忘说了,今晚亥时后你们千万不要出门,就在屋内待着就好。来,阿哥今天运气好打了一只山鸡,快尝尝,可香了。”她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放着一盘椒麻鸡,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哇,在这里居然还能吃到肉,太幸运了。”明昭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太好吃了!”
林絮看着那盘鸡,往边上挪了挪,掩鼻问道:“罗姑娘,为何今晚不能出门?”罗倩欲言又止,刚想说话,就被罗老太抢了先:“因为今晚有女鬼索命!”
……
另一边,方家屋内。
贺兰绪端坐桌前,看着明显较平日更为丰盛的饭菜,颇有些手足无措。一旁的方大娘面露喜色,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快吃啊,多吃点。还有这木瓜浆水,必须喝一喝,这是用咱们村里的井水酿的,可是天下一绝。”
“多谢,我自己来就好。”贺兰绪感激地对她一笑,拾起碗筷塞了几口饭菜入肚。他进食不紧不慢,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哪里是半坡村里能物色到的好郎君。
方大娘盯着他越看越喜欢,眼珠骨碌一转,小心试探道:“贺兰公子,你可曾婚配啊?”
“我……咳,咳咳。”贺兰绪虽心有预感,却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直接,喉头一哽差点呛了出来。他忙饮了一口浆水,顺利咽下饭菜后,正色道:“未曾。”
听到这话,方大娘眼睛霎时一亮,狠狠一拍大腿,兴致勃勃道:“这可太好了!我家就有一个闺女待字闺中,能干活能生养,绝对是贺兰公子的良配。”
“不不不,多谢方夫人,在下...”
“贺兰公子难道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跟你说,这外头的女子可没有我们村里的好。”
“我……”此话问出,贺兰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想:“我来中原也没见过几个女子啊。”
不知为何,他脑中莫名浮现出林絮的模样,一时不免气闷:“我想那个无情无义、眼里心底只有利用的人做什么?”
贺兰绪脸色冷了冷,猛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饭菜,满脑子都是她那晚在林中说的话。他越想越生气,越气就吃得越快,不过一会,整桌的饭菜都被他扫光了。
方大娘发觉贺兰绪神色有异,想着此人要在这儿住上几日,来日方长不愁他不动心,便慢慢闭上嘴,安静吃饭了。
生气归生气,贺兰绪回到卧房,还是依约支开窗户,坐在桌边等着林絮。可能因为一路舟车劳顿,他刚坐下就感到一股困意袭来,趴在桌上就睡了。
夜色渐深,村里的人家陆续灭灯就寝,只有村东头的一间屋子还亮着,里面隐隐有争吵声传出。
“我早与你说了,万真那丫头……”
“万姐姐不会这样的,她以前老帮我们家干活,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害人呢?”罗倩立马就急了,抢着辩解道。
两人开始争论起来,林絮三人一时插不进话,只得听着二人的争执,一来二去间,就拼凑出了这个故事的大概。
原来半坡村曾有一户万家。万家的女儿万真一出生,就与隔壁的蒋三定了娃娃亲。可万铁匠去世后,蒋三家的看不上万真,经常明里暗里地挖苦万家,想逼她们主动退亲。
万大娘无法,只得带着万真去成都府赚钱,想让女儿以后的日子好过点。可谁能料到,万真居然在外与人私定终身,回村成亲后也不守妇道,日日与奸夫厮混,最后逼死了自己的娘亲。
在万真死后五年,村里突然闹起了鬼。
自那以后,每年万真的忌日,村里都会死人。第一年,蒋三临死之前喊的“万真”二字,整个村都能听见。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第三年,陆续也在这一日死了人,可村民夜半几乎不会听见叫喊声,只在第二天随机发现死亡的人家。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这件事:万真死不瞑目,每年都会来索几个人的命。
“行了,我也困了。老婆子犟不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罗老太打了个哈欠,杵着拐杖回屋睡了。
罗倩望着奶奶的背影,叹了口气,径自收拾起碗筷来,其回神之快,一看就是已经吵了许多次。
林絮凝神思索片刻,皱眉问道:“罗姑娘,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提醒你吗?”
“是,我们家孤儿寡母的,没人护着。我又容易记错日子,所以他每年都会来与我说一声。”
听到这话,林絮眉头暂舒,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师父,我很困了,我们去睡吧。”明昭困得昏天黑地,只觉脑袋快要掉到地上,钻到曲揽月怀里喃喃道。许是困意会传染,曲揽月同样感到一阵疲累,抱起明昭说道:“我们进屋吧。”
三人进屋后,曲揽月揽着明昭和衣睡了。山中寂静,林絮坐在窗边,能听到山脚积雪融化的声音。她抬头凝视天上的月亮,默默等待亥时的到来。
亥时一到,林絮翻窗出去,顺利摸到了贺兰绪的房间。关紧窗户后,她看见贺兰绪趴在桌上酣睡,空气中隐隐还有一丝酒气,心道:“出门在外还敢饮酒,这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单纯。”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香丸,在贺兰绪的鼻下扫了扫。片刻之后,人悠悠醒转。
林絮坐下,摇头叹息道:“就你的熟睡程度,我刚才就算杀了你,你怕也是不知道的。”
贺兰绪艰难撑开眼皮,使劲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迷糊道:“不知为何就睡着了,难道是因为路上的瘴毒?”
“若是瘴毒,怎会只有你一人中了?”林絮倒了一杯浆水,拿在手里晃了晃,讽刺道,“被人下了迷药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安全,我明日还是跟你一起去浮玉山,让你能早点回家为好。”
“迷药?难道是方大娘?她下这个做什么?”
林絮心念一动,放下杯子,看着他的脸揶揄道:“当然是为了请你当上门女婿啦,深更半夜被子一裹,第二日就可以顺利成章结亲了。”
贺兰绪先是被她盯得一脸尴尬,听清这话后则是又气又急,站起身来不满道:“林絮,你太过分了!你……”
正当他想与她好好理论一番,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哪来的血腥味?”
窗上突然映出一道影子。
“谁!”林絮眼神一凛,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窗外掷去。茶杯穿破了木窗上的油纸,露出一个大洞。
山中的晚风又急又冷,破损的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犹如鬼魅在夜间悲泣。洞外赫然出现一张女人的脸,肤色惨白,嘴唇鲜红,耳侧和脖子上残留着一条长长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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