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晨光熹微,齐靖宇才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他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随手抄起手边一杯凉透的浓茶灌了下去。他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然后一如往常般梳洗用餐。若是忽略他眼下那圈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墨青色,似乎一切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终究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不说用餐时间过早,单单只有他一人也足够令人惊奇的了。行军以来,他有多久不曾一个人吃东西了?本来锦兰轩是单独用餐的,但奈不住他次次去请她。次数多了,她自觉逃不过,便自发前来了。怎么又想到她了?她不来也好,昨日之后,他还想不出该如何面对她。此时见面,除了让自己尴尬,又能怎样?
面对如此境况,齐靖宇与锦兰轩心有灵犀的一同选择了‘拖’字诀。事缓则圆,这个道理他们都还是明白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拖,竟是一个月之久。
正当齐靖宇还在纠结不已时候,叶九歌也在等公子靖知道她弃城后的反应,防备他可能出现的追击。
“探——”
“再探——”
“再去探——”
“奇怪?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吗?”叶九歌喃喃自语,只要想想公子靖发现稻草人的表现,她就乐不可吱。原本还以为以燕军的行军速度,哪怕争取了撤兵时间,但一旦发现,与闪电骑的交锋在所难免。撤兵本身就是极其损害士气的行为,再加上闪电骑的雷厉风行,想要没有损失是不可能的。此刻,计策比她想象的还要成功,她却愈加疑惑,她曾多次揣测过公子靖指导过的多次战役,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叶九歌蹙眉,以手敲桌,难道是她高估他了?她以为她最多也就隐瞒个把时辰,却不曾想到事到如今他会未曾发觉。早知道他就这水平,她一定提前在撤退的路上埋上伏兵!
可是,不对劲啊——
公子靖怎么就不按常理出牌啊?还是以往的战役都是未明的功劳?但被耶律楚奇赞赏的公子靖怎么会是个草包?还是说这仅仅是公子靖的计策?
叶九歌一手敲桌,喃喃道:“不应该啊?为什么齐军直到现在还没有察觉呢?”
“没发现不是很好吗?”聒噪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森林里尤为突兀,发觉没人理他,方邕一脸讪笑。尽管如此,他还是厚着脸皮询问:“叶将军,我们什么时候把渝城夺回来啊?”
“渝城?”叶九歌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白痴,“夺渝城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渝城夺回来了?”
“什么——”方邕的声音直冲云霄,“你不夺回渝城!你竟然不夺回渝城——”他一脸天塌了的样子,“你不夺回来,为什么要弃城?”
“莫名其妙,”叶九歌颇为无语,看在这些日子方邕配合的份上,她还是好心回答了他的问题:“渝城距离黄县和觅良都不近,不利于燕国的兵力整合,筑守在渝城除了浪费兵力外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好处,既然现在对燕国有害无益,我看不出继续守卫的必要。”
方邕不死心的发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闻得此言,方邕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这是可能是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么复杂的表情了,他低低的念着什么,而陷入思索的叶九歌并没有发现。而转身离去的方邕的步伐却无比坚定,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定,再是决绝不过。
另一方面,待齐军重整旗鼓准备攻城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世子,燕兵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行动。”司徒严犹豫半响儿还是说了出来,毕竟,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最起码,燕兵也需要换防不是吗?
齐靖宇睿智的大脑终于开始运作,他先是震惊,接着恍然,最后是懊悔。他咬牙切齿,“我早该想到的——”他的手倏的攥紧,“快点给我把城门撞开!”
说完,他便急匆匆走出主帐,向着渝城城门飞奔而去。
士兵上前,燕军没有反应;撞击城门,燕兵依旧没有反应!‘砰——砰——’的撞击声对于齐靖宇而言无疑是一种讽刺,事已至此,他反而镇静了下来。
渝城城楼之上,看着一个个穿着铠甲的稻草人,司徒严发问:“世子,追吗?”
“迟了——”齐靖宇耸耸肩,“也没有必要了——”终究是他大意了,他早该想到的,渝城小城,一味防守又能防守多久,弃城才是上策。叶九歌先是在城外设伏闪电骑使燕兵士气大振,再是以破空一箭引起齐军混乱,最后遗留下来的穿着兵甲的稻草人在夜幕下足够以假乱真。一环扣一环,若不是他昨日……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输了就是输了,他还是输的起的。
齐靖宇整个人倚在城墙上,以手加额,岿然独立。许久,他长叹一声,“好一个叶九歌!”言语之间,兴趣十足。他的眼眸里发出兴奋的光,他开始期盼起这场必胜的战争来。
翌日,得知方邕身死的叶九歌呆滞了片刻之后才发问:“他死了——他竟然死了?”叶九歌想不到胆小如方邕竟然会选择自杀,这太出乎她的预料了。
“少将军,方县丞确实去了。”
“阿福,为什么?”
“什么?”
“胆小如方邕,为什么会自杀?”
许久,叶九歌才听到阿福的厚重的声音,他说:“为了他的家人,他必须死——”
“哦,”叶九歌应一声,“我知道了——”
叶九歌拿了几次才勉强从桌案上拾起方邕留给她的信笺,他恳求她,让她向燕王上书他死在了保卫渝城当中。叶九歌本来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阿福告诉她,他这是为了他的家人不得不这样做。叶九歌不懂,战略性的撤退而已,方邕为什么就必须死?
为什么?
叶九歌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可是,她终究是明白的。她低头,才恍然不知何时她右手的信笺竟然已经被她给生生捏碎了,那张信纸的破碎处还有两滴干了的泪痕,那是昨夜方邕写信时留下的。叶九歌忽然有些想嘲笑方邕,一个大男人,死就死吧,竟然害怕的哭着死了。她努力勾了勾嘴角,还是未果,也就不刻意去勉强自己了。方邕性格胆小,可是,他最后选择一死,不可谓不勇敢。她不禁想起了严鸿鸣老将军,老将军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决定以身殉国的?若是老将军泉下有知,他死后,燕王下旨割让整个平野郡他会不会后悔?她想起与她斗智的谢氏兄弟,他们生于燕国,长于燕国,却立志于毁掉燕国……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都说为国守忠,为臣守节,可是若是遇到这样一位君主值得人们效忠吗?马蹄声声,车轮滚滚,迎着朝阳,叶九歌迷茫的同时只觉庆幸,庆幸她不需要面对这样两难的决定。
一灯如豆。
微弱的灯光下老大人的背影显得格外佝偻,夜渐深了,可是白发苍苍的老大人却根本没有睡得意思。他干枯的手里拿着的一封未及上奏的奏章,这已经是第七封了,于舟上书燕王增兵衡阳的奏章依旧没有得到回应。衡阳已经被围攻两天了,于舟却无一丝办法。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上奏,身为臣子,这本来是他份内之事,可是,可笑的是,他竟然有了一丝犹疑。
作为三朝元老,于舟怎么也想不到燕国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想当年,燕国还煌煌如日,秦齐轻易不敢略其锋芒。同为诸侯,齐王视其兄弟之国;秦起尊初继位,予燕国以重宝,愿为子侄之国……
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
就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地步!
再不想承认,于舟也明白这样继续下去燕国最终终将走向末路。想到这儿老人原本锐利的眼眸一瞬间失去了风采,衬得他满脸的皱纹越发的深刻干枯。灯影下,老人的身影越发孤寂了。
于舟起身,来回踱步。他的步子迈的很小,步伐也缓慢的很。但就是这样和缓的步子,于一门之外的于庭而言也令人忐忑不安。他想不明白,阿父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触怒燕王?被罢官还不够吗?燕王醉生梦死,残暴无能,就是如严老将军那样以身殉国又如何?燕国有这样一位王,就是死谏又如何?或许,他是不想明白的,他是阿父一手教导的,阿父的为人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若不是早就知道,他又何苦站在门外踌躇不前?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于舟终于停下了脚步,屋外的于庭却不自觉的凝起了眉,他不觉得阿父的选择会令他高兴。
也确如他所料,屋内的老大人长吁一口气,“先王啊——不知道我去死谏大王能否答应?”
明月如霜,清风泠泠,这一瞬间于庭如坠冰窟,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死谏?阿父,你疯了吗?”
“中正(于庭的字),你一直在门外?”已经是后半夜了,看着此时闯入屋内的长子,老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阿父,你决定了?”你可知道死谏的后果?于庭深吸一口气,“您明知道燕王……”于庭一顿,“又为什么要去送死?”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乃避之。”老大人言辞凿凿,掷地有声。明明不大的声音,却令于庭一怔。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乃避之’短短十四个字,振聋发聩,却不难看出老大人的决心。于庭毫不怀疑,若是燕国灭亡,阿父会随燕国一同陪葬。
值得吗?于庭问自己。
当然不值得了——
这些年燕王是怎么对待阿父的?驱离中枢,漠视贬斥,闲赋在家……于庭不自觉的泛起一丝苦笑,严伯父如此,父亲也如此——为什么一个个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们这么做,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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