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出人头地,就是被教训的过程。”
————《繁花》
再回上海,发生两件大事。
黄河路上经营多年的酒家金美林易手,只因老板去了趟澳门豪赌。这是其中一件轰动事体。
往日里泼辣的老板娘卢美琳哭得稀里哗啦,哪里还有当初扇宝总一耳光的壮大气势。
“花无百日红,做生意嘛,哪有长盛不衰的道理。”黄河路上小卖店的老板景秀评价道。他在这条街上见过太多兴衰。
“不过老板把这么大个店都输光的,那还是头一回。这哪里是赌钱,这分明是赌命啊!”景秀向汪小姐笑道,“汪小姐,侬可是好久没来了!”
“最近忙得很呀!”汪小姐笑,又示意旁边的小青年递过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呐,赣南脐橙,景秀阿哥尝尝。”
“哎哟,还是汪小姐侬最好啦!”景秀脸上笑出了花,看着旁边那个直愣愣的青年,又问,“这位是?”
“啊,这是宝胜阿弟,从江西来的,这批脐橙就是他运过来的,侬要谢谢他。”汪小姐介绍道。
宝胜连连称谢,又道汪小姐用人有方。
虽说赵宝胜没读什么书,又跟着魏总这个不靠谱的,但他脑子灵活,还肯吃苦,很快就接手了上海到江西这一段的货运业务。
汪小姐这段时日将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打通了南北运输线路,还在南昌等好几个地方成立了民营货运公司。拿27号的单子,趁着国家汇率并轨政策狠赚了一番。
从前五块钱就能换一美元,而今八块钱才能换一美元,魏总一件皮衣从香港出去换美刀,又贴了国际牌子转内销。外贸人在这次汇率调整中赚了不少差价。
汪小姐自是春风得意。
这不,魏总的老爸又从台湾介绍来一笔业务,今日正要去商议签合同事宜。这便是黄河路上的第二件轰动事了。
汪小姐心情好,对手下之人也是夸赞,“那的确是我慧眼识珠,宝胜学东西快,业务好,而且还会武术呢!”
景秀又是一阵吹捧后,相谈甚欢的两人告别,汪小姐带着宝胜走进了至真园。
席间六个台湾人,全是男的,颇有些趾高气昂的味道,言语之中尽是看了魏老总的面子。汪小姐不响,客客气气地喝茶谈事,只想把合同敲定。
一男站立,腆着个肚子,整了整腰间的皮带,问:“听闻是合作公司,怎么不见小魏总,只凭汪小姐签得下这合同吗?”
众人称是,又问小魏总的身影。汪小姐道魏总今日回了海宁,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及,自己便是明珠公司的法人,签个单子还是可以的。
皮带男倒了杯酒,笑得油腻:“大陆都说改革春风,我看改得最多的是女人的革。”
汪小姐不响。
皮带男又说:“不过女人做生意有个好处,发发嗲撒撒娇,男人脑子一昏,稀里糊涂就把合同签了。古代称之为祸国妖姬。”
汪小姐没有作答,只是吃菜。
皮带男见状,更添得意,端着酒杯走过来,拍了拍汪小姐的肩道:“汪小姐虽然能干,但是也该学学我们台湾女人的柔情似水。”
汪小姐站立,恰好躲过他的咸猪手,笑道:“人各有志,我这个人一本正经惯了,谈生意就是谈生意,实在学不来那些女儿情态。”
她端了酒杯,说:“这杯我干了,我们还是只谈生意事。”
哪知皮带男摁住她的动作,“若是说生意,哪有一杯酒来得这么容易。”
汪小姐心知今日这合同恐怕没那么好,两人僵持之际,宝胜上前,抓过一瓶白酒,“我替她喝!”咕噜噜就往嘴里灌。
烈酒入喉,呛得他满脸通红,又偏不肯放手,终于喝完一整瓶。
“可以了吧!”宝胜将空瓶“嘭”地放桌上。
皮带男却对他的行为不屑一顾,向周围人冷笑道:“这什么阿猫阿狗也能上桌,跟我喝酒,你配吗?”
宝胜不响,汪小姐却怒了,“今朝我带他前来,他就可以代表我,侬这样看不起他,那也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明珠公司,这笔业务不谈也罢!”
说着,偏头向宝胜道:“走。”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宝胜只觉得皮带男欺人太甚,红着一双眼,一记勾拳打了上去。
冲动的惩罚就是生意黄了,人还进了派出所。
“对不起。”冷静下来的宝胜说道。
汪小姐刚为他办完保释,只叹了一口气,道:“学武术的,自然知道不该轻易出手,这次太冲动了。”
汪小姐又讲了一番道理,见他一脸的倔强相,心中也有了一丝顾虑。但她此时没有空闲操心这些,如果这笔单子拿到,那将会打开台湾市场,对明珠公司来说很重要。又给魏总致电,详细说明了情况,魏总表示他来解决。
先敬罗衫后敬人,世风到哪都一样。汪小姐从公家单位出来做生意,对这种事情深有感触。谁叫她披了一件女人的衣衫。
宝胜留在派出所继续处理余下的事体,汪小姐没有再等,只一个人往家里走去。
夜晚的上海分裂成两个世界,一半是繁华三千的黄河路,宾客云集,灯光耀眼,一半是只靠月光照明的小弄堂,偶有一只野猫经过。
汪小姐走在路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长,街上只有孤寂的一人一影。
“听说都进派出所了呀,侬可真是女中豪杰!”身后上来另一具影子,覆盖在汪小姐的影子上,大了一个轮廓。
“这么快就知道啦?”汪小姐转身问道。
阿宝笑道:“汪小姐真是当了老板发达了,据说出门还跟一名带刀侍卫。”
汪小姐白他一眼,不响。
阿宝摸了摸她的头。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着,路过排骨年糕店,从里面传来熟悉的油烟味道。
阿宝说:“进去吃点?”
汪小姐点头同意。
刚一进门,便听见老板娘爽朗的笑声:“哎哟,是宝总和汪小姐呀!好久没来了,快坐快坐。”
打了招呼,两人还是坐窗边老位置,点一份排骨年糕。
阿宝夹一块排骨给她,说:“趁热吃。”
汪小姐说:“我想喝酒。”
吃年糕的动作一顿,阿宝侧过脸,问她:“心情不好?”
汪小姐不响。
阿宝起身拿了啤酒,起子,倒满两杯,白色的泡沫浮在黄色的酒上,层次分明。
见汪小姐喝闷酒,一杯进肚,再来一杯。见她情绪实在不对,阿宝按住她再倒酒的手,担心道:“怎么了呀?”
汪小姐舒了一口气,说:“我不开心。”
阿宝道:“看出来了。”
汪小姐看着窗外,眼前浮现出几个小时之前的场面,金美林的员工在处理桌椅板凳,老板娘卢美琳在一旁抹眼泪。
汪小姐说:“我先前觉得,等我赚了钱再去黄河路吃饭、定位子,我要所有人都看得起我汪明珠。可现如今也开公司了,赚了不少钞票,我一点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阿宝笑笑,轻言道:“正常的。”
汪小姐说:“不管侬怎么做,也不管开多大的公司,赚多少钞票,可总是有人看不起侬。从前是黄河路上的老板娘,现在是台湾老总。”
阿宝怎能体会不到这般心境,他又夹了一块排骨放在她的碗中,好脾气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外有人,侬不可能做到最好。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排骨年糕永远是排骨年糕,自己喜欢就好了。”
“侬说得轻巧。”汪小姐说,却还是咬了一口热热的排骨,是熟悉的味道,她一边吃着一边又口齿不清道。
“侬晓得伐,今夜我坐在至真园的包厢里看金美林搬家,卢美琳哭得稀里哗啦。如今我在内她在外,我有钞票她倾家荡产,怎么也解了当时那一巴掌的气吧,我本来觉得我应该很开怀,可是也没有。当时只觉得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要吃饭赔笑,好没有意思。”
阿宝道:“做生意就是如此,哭笑不由人。不然考虑回27号?不做汪科长,继续做外贸大厦的汪小姐也是可以的。”
汪小姐摇头不语。
阿宝笑:“汪小姐成熟了。”
汪小姐埋头吃排骨,动作不停,只语气淡淡:“回了上海,侬又成了宝总,我也成了汪小姐。”
阿宝不响。
这一晚,汪小姐放任自己喝醉了。
阿宝扶她出来时,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影。
宝胜今日穿梦特娇开司米毛衣,内搭一件条纹开开衬衫,受了魏总的审美熏陶,颇有几分小开的气质,与向塘时候判若两人。
阿宝不响,单手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汪小姐,静静地看着他。
宝胜上前,欲扶过汪小姐,却被阿宝一手挥开。
宝胜道:“我来接小汪阿姐回去。”
阿宝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问:“有她家钥匙吗?”
宝胜不响。
阿宝勾唇一笑,连一个斜眼都没给他,招来的士,便和汪小姐离开了。
车窗缓缓向上,隔绝了宝胜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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