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贰

“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自出发,独立去死。”

————《繁花》

车到思南路,阿宝半搂半抱,将这个醉鬼送回屋。他从西装的夹层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锁眼,开了门。

当初汪小姐为了上班方便,在思南路租赁房子,他帮着置办打点,搬行李,换家具,甚至陪她铺了第一张床单。在这小小的套间里,两人一起核对过账单,一起畅想过前途,还一起吃过同一碗冷馄饨。

他记得那时汪小姐脸颊红红,偏又故作寻常,掏出一把钥匙给他,说:“万一我不在家,侬需要拿外贸单子就自己来好啦,免得耽误时机。”

就这样,一把孤零零的钥匙被他放在西装夹层的口袋里。一放就是好几年。

而此刻酒精作用下,汪小姐安静得像一枝不会开口的花。憨娇的脸上浮满红霞,明明已闭眼睡着,阿宝却好像看见她睁开那双含羞带怯的眼,波光粼粼地看着他,好似下一秒就要冒出一句吴侬软语来。黑暗之中,距离太近,她呼出的酒气打在阿宝的耳边,窸窸窣窣的痒和热。

阿宝扯了扯领带,只觉得屋内空气稀薄。

他熟门熟路地开灯,把她抱在床上就想离开,但偏偏这醉鬼难缠,一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他想起年少时读宋词: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他仿佛真的看见她身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巫山云,就像在梦里一般。

阿宝笑:“真醉还是假醉?”

醉鬼不响。

手里握着细柳腰,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阿宝觉得像贴着一个暖壶,在手心里发烫。

两人靠得太近,呼吸中的酒气在狭窄的空气中被挤压,流水似的渡到阿宝的鼻中。阿宝觉得自己也醉了。

“好了,乖乖睡,我要走了。”阿宝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但他此刻说得不自然,嗓音比平日多了半分低沉。

一双手从他的脖子上滑落,阿宝心脏一颤。

他稳了稳心神,蹲在床边,将被子拉起,盖住婀娜的曲线,也遮住自己不轨的心。阿宝觉得该主动说点什么,可思索半晌,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我走了。”他看着那个背对的身影,道。

汪小姐不响。

空气寂静,秒针的嘀嗒声显得格外明显。

“床头放了热水,侬记得喝。”阿宝说。

“我不关灯,免得半夜起来摔跤。”阿宝说。

“抽屉里的香烟我拿走了。”阿宝说。

见汪小姐像座雕塑一样,仍是一动不动,阿宝轻轻推了推她,问:“真睡着了?那我走了。”

“走。”汪小姐说。

阿宝撤回刚伸出去的手,笑得心虚:“抽屉里的香烟是给侬爸爸的吧,我烟瘾犯了,明朝再给侬补上。”

汪小姐不语。

阿宝站立床边,又不知看了汪小姐多久,也不知她究竟睡着没,只觉得脚麻,便拿了一包三五香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临行前,又将那把钥匙放回了西装口袋里。

夜里的上海街头,城市的霓虹灯已经熄灭,只留一盏月亮,昏昏暗暗地照着前方的路。出了汪小姐的门,阿宝点燃一根香烟,夹在两指间,放在嘴边,深吸一口,苦涩入喉,流进肺中。

街边小店未打烊,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童安格的歌来: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

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歌声疏离又微妙,像坐在船上飘荡,不知去向何方,只见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阿宝跟着轻哼两句: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他笑了笑,觉得矫情,摁灭手中的烟,走进了夜色中。

……

郊区的精神病医院,一大早就迎来了一辆皇冠牌轿车。

阿宝和医生是熟识,他问:“近来状况如何了?可以手术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担忧道:“离上一次清醒都一年多了,我担心手术会加重病情,请了北京的专家,下个礼拜过来商讨,又是一笔大开销。”

阿宝点头,说:“费用问题不必担心,只要疗效好就行了。”

医生深叹了一口气,对阿宝说:“这种东西扩散得很快,谁也不能保证手术就会成功。”

他取下眼镜放在桌上,起身拍了拍阿宝的肩:“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了。”

和医生沟通完,阿宝照例去了隔离区。打开锈迹斑驳的铁门,穿过一块空地,上三楼,走十五步,便是病房。

阿宝记得第一次去探望,这短短的距离使他举步维艰,不像如今,倒是平常。

门上一扇探视窗,眼光穿过布满细微痕迹的玻璃,白得发灰的墙壁,弯曲的铁架子床,落在一个背影身上。

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嶙峋的骨头从单薄的蓝白条纹病服中透出,像是一根鱼骨架子。

阿宝不知多少次透过这扇窗看着这个背影,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像透过玻璃鱼缸看一条逐渐翻着白肚皮的鱼,慢慢死在平静的绝望中。

他想起几分钟前,在办公室里医生说: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又是精神病人,早些走了也算解脱。

可关乎他人生死之事,阿宝不敢再下决定了。

与此同时,宝胜拿着明珠公司的外贸单,第一次踏进了外贸大厦的门。而这一步,改变了他原本的人生路。

……

出了外贸公司,宝胜一整天浑浑噩噩,脑海里浮现的是听到的对话。

“今朝大盘必跌,侬就趁那时候买进,一倒手,赚来的铜钿就慢慢数吧!”

“可是我怕呀,万一亏了呢?”

“怕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侬又不是不晓得,当初宝总不也是一无所有靠股票起的家吗?”

“说得也是,那我就发达啦。”

……

他难掩激动,告了假就往证券公司去,就拿一月工资试试水吧,万一赢了呢?他想起阿宝站在台阶上那一眼,毅然走进了证券公司的大门。

时间熬起来会很慢,陌生的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悬念,每个围在那一块小黑板前的人都全神贯注。小小的黑板吊在墙上,粉笔写出一串简单的数字。

宝胜也跟着紧张,一个个数字蹦进眼睛,很快就要轮到他那一支。

“涨呀!”宝胜不由得捏紧拳头,明明没有运动,却出了好多汗。

白色的数字写在黑色的板子上,粉末随着风飞,吹进宝胜的鼻腔里,令他抓心抓肺的痒。“涨涨涨……”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落下,宝胜一声大喊:“涨啦!”

他跳了起来,抓住身边陌生人的手,狂喜:“涨啦涨啦!哈哈哈涨啦!”

股市真好,短短几天,几个数字,一倒手就是三个月的工资。原来赚快钱是这般滋味。他卖了股票又买入,鸡生蛋蛋生鸡,要不了多久,他也有资格坐在汪小姐的身旁,一起谈合同、敬酒,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在这繁华的上海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成为下一个宝总。

而反观真正的宝总,便失意多了。

送了汪小姐的第二天,阿宝打电话约她夜里一道吃饭,汪小姐只说“没空”,言简意赅,匆匆就挂了。

又过几日,阿宝再打,连“没空”二字都没有,只听他说一个“我”字,电话那头便传来嘟嘟之声了。

阿宝想:麻烦了。

人找不到,烟还是要还的。他托人弄来几条金卡的“罗曼蒂克”,用来送礼很是时髦。思索一番,又向范总拿了两件三羊牌T恤,一条纯羊毛的围巾。

范总玩笑道:“见老丈人呀?侬和汪小姐终于修成正果啦?”

“不要瞎讲。”阿宝翻来覆去检查围巾,头都没抬。

范总是个实干家,熬夜盯了生产线,此时盯着两个熊猫眼,他泡了浓茶,端着个大茶杯,道:“第一次见老丈人要阔气一点,不然显得侬宝总不大气,但也不能太夸张,不然人家会觉得侬铺张,也不好将女儿托福给侬。”

阿宝检查完毕,将围巾叠好,无所谓地哼笑一声:“侬就喜欢想七想八的,她先前买了两条三五香烟是准备给她爸爸的,被我抽掉了,我是去还的。但总不好只拿两条香烟去吧。”

范总点头:“对对对,还要亲自送人家家里去。”

范总又呷一口茶,视线越过杯盖子观察阿宝的神情,继续道:“侬宝总和汪小姐那是纯纯的革命友谊,侬宝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如再添点钱,就当提前送汪小姐的结婚红包了。反正汪小姐早晚是要嫁人的呀。”说完,吐了一口茶叶沫子。

阿宝不响。

范总盖上杯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走了。临走前,放下一句话,也不知说给谁听:“女婿见老丈人还得提两瓶老酒去,这是规矩。”

阿宝不搭理他,自顾装好东西后,便开车往四川北路去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去拜访礼拜头,往年过节他也总是亲自上门送一份礼物。这原本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可他知道今日汪小姐放假在家,不由得带了些忐忑。

车过百货大厦,他停下半晌后,又驱车走了。

四川北路1569弄4号。

礼拜头开的门,阿宝递过拎着的礼物,往屋里打量一番,并没有汪小姐的身影。

“来就来吧,还拎两瓶茅台。”礼拜头道,又招呼阿宝快进来坐。

“小汪呢?今日不是休息吗?怎么没看到呀?”阿宝撑着墙壁,边换拖鞋边说道。

礼拜头迎了他进门,道:“替我去川沙县那边收一套老家具去了。”

“阿宝来了呀,留下来吃饭呀,正好包了小馄饨。”汪太太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

“好的呀,好久没尝到嬢嬢的手艺了。”阿宝道。

做生意的人本就是自来熟,况且阿宝当年为了搭上汪小姐这条线,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和汪小姐家人自然相处得愉快。

三人边等汪小姐边聊天,阳光从窗玻璃斜照进来,房间里都铺上了一层金纱。沙发上坐着二位长辈,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气,阿宝恍然间像是回到了60年代初。他岁数还小,父母健在,他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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