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到了最后,只能面对现实,会有各种变化,是正常的。”
————《繁花》
三人聊得还算开怀,突听钥匙转动门锁,阿宝的心跳了一下,他站立起来,说:“小汪回来了。”
开了门却露出两个人影。
魏总拎着大包小包与阿宝四目相对,看着他手上同样的茅台,阿宝突然有些慌。
但海宁小开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毫不慌张,只自然地打了招呼,又点头哈腰笑得一脸灿烂地喊着“爷叔”“嬢嬢”。
汪小姐一时愣住,她没有料到阿宝会出现在这里,回想起喝醉那一晚的失落,她没敢看他。
在魏总浮夸的自我介绍中,汪小姐和阿宝显得格外沉默。
“我和明珠啊,相识过程十分戏剧,那一日,至真园突然停电……”
听着他越说越不靠谱,汪小姐连忙打断了魏总的话。她今晨去川沙给礼拜头收家具,一张黄花梨木镶嵌贝壳斗柜,很有腔调。
哪知路上恰好遇见开车闲逛的魏总,魏总司马昭之心,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鞍前马后,车接车送。忙碌大半天才将柜子运回来,汪小姐客气请他上来一坐,可鬼晓得他何时买了烟酒茶几大包。
见他们相谈甚欢,阿宝起身告辞。汪太太挽留道:“怎么走这么急呀?不吃馄饨了呀?”
阿宝笑笑:“临时有事,下次再来。”说话间,他不经意地与汪小姐对视一眼,可汪小姐很快就转移了视线。
“爷叔,嬢嬢留步,不要送啦。”阿宝退到门外,脸上挂着谦和的笑。一记轻轻的关门声,亦关上了魏总的夸夸其谈。
魏总留下吃了小馄饨,他自幼被宠溺,对讨好长辈的话术更是了熟于心。一顿饭逗得汪太太喜笑颜开,汪小姐暗地下了几次逐客令,他才依依惜别。
天黑得早,家家户户都关了门,只听得见偶尔从黄色的窗玻璃里传出说话的声音。
魏总收了笑,只安静地走在汪小姐身旁,一阵穿堂风,将她的发丝带到他的衣服上。魏总捏着这一缕发丝把玩,却被汪小姐一把抓过。
“下个礼拜去海宁玩吧,顺道去我家吃个便饭呀。”魏总转过面孔,看着她。他今日没有再穿貂皮大衣,而是换上了双排扣的呢子西装,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真诚地像汪小姐发出邀请。
汪小姐摇摇头,说:“海宁除了皮革城,好像也没什么玩的了吧。”
“皮革城不好吗,带侬去参观工厂,平常人都看不见的。”魏总说。
弄堂里已没有了人,一只橘猫悠闲地走过,跳到窗台上,又隐入黑暗中。
汪小姐哪里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可她想起阿宝后退的那一步,心里堵得慌。汪小姐道:“皮革城总是好的,生产了那么多侬爱穿的貂皮大衣,大衣拉到东北去销,抗风保暖,自然炙手可热,可若是拉去广州海南,只会热出一身的汗。”
但魏总偏偏属四季豆——油盐不进。
“听不懂。”他说。
汪小姐不响。
两人又走了一段,临走前,魏总突然想起一桩事:“对啦,有件事体我还是要像侬汇报一下。”
“什么?”
“小宝总昨天跟我借了一万块钞票说是有急用,但是我听财务说前两天他还提前支取了工资,”魏总撩撩头发,担心道,“侬说小赤佬不会是要跑路了吧!那今后谁给我做车夫呀!”
听后,汪小姐皱了皱眉,说:“我会去了解的。”便毫不留情地将魏总赶走了。
魏总头伸出窗外,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老爸说明朝再去苏州收个桌子,八点半我来接侬哦!”
说完,自以为帅气地抛了个媚眼,轰一脚油门就跑了。留下汪小姐原地扶额感叹:十三点!
她转身准备回家,却见拐角处出现一个人影,唇间夹着一点燃烧的猩红。
“聊完了吗?”阿宝问。
“侬怎么还在这里,有什么事吗?”汪小姐看了看手表,离他告辞已过了四个小时。
阿宝没说话,只站在原地倚着墙壁抽着烟,一双眼睛像是装了阀门的水闸,里面关着巨大的情绪暗涌。无形的目光从眼眶里流出,幻化成一只大手,抓了一把汪小姐的心脏。
她回避了这样**裸的眼神。
两人谁也动,像中间隔了一条宽宽的黄浦江。汪小姐决定不再纠缠,上楼睡觉!
可刚一走动,却被阿宝抓住了手腕。
阿宝在楼下独自待了三小时四十七分钟,又等汪小姐和魏总闲聊十九分钟,香烟抽掉二十五根,路过行人十六个,黑色野猫一只,狗三条,其余颜色家猫六只。
“放开。”汪小姐说,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烟味。
“这么生气呀?”阿宝小心地看她,握住的手没有放。
汪小姐挣扎不动,只垂眸看着地面斑驳的阴影。
阿宝弯腰,仰着头仔细观察她,道:“吃饭不去,电话不接,气性就这么大呀。”
他不说还好,一说汪小姐的眼眶都红了。明明在江西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她自然而然地以为两人就是处朋友的关系啦,可一回到上海,好像又回到了原点。阿宝待她是好,可对别的只字不提,好像江西之行只是她一场单相思的梦。
她是正经人家出身,不是夜总会里的小姐,可她那晚还是将自己灌醉了。只是阿宝仍是不响。
她这才想起辞职时金科长说的话:他需要的是帮忙打点关系的汪科长。
不是离开27号的汪明珠。
从前,卢美琳的一耳光打在阿宝的脸上,而这次,阿宝将那一耳光还在了她的心上。不然她怎么夜夜想到都心脏疼。
她本以为不会再委屈了,反正也想通了,你若无意我便休。可此时,手腕就他握住,她还是不争气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阿宝急了,本就心里一团乱麻,加上这眼泪一浇,更像湿了的毛线团,永远都理不清爽了。他上前抱住她,手掌抹着她的眼泪,像哄小孩子一般,说:“这么伤心呀。”
可他一开口,眼泪却越抹越多,“别哭啦,再哭礼拜头就要下来打死我啦。”阿宝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他总是这样,疏离之后又好得毫无分寸,让汪小姐一次次决绝,又再一次次陷入泥潭。
“打死侬也是应该的。”汪小姐吸了吸鼻子,赌气道。
“我死了侬就再也见不到我啦。”阿宝笑笑,又拉出羊毛大衣里面的衬衫袖子,给她擦了擦鼻涕。
“汪明珠。”阿宝叫道。
汪小姐抬头看他,红鼻子红眼睛,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盛满眼眶,看起来干净又透明。
“鼻涕虫。”阿宝笑。
汪小姐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吼道:“烦!”
阿宝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抱着,也不管她同不同意,想到先前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看见魏总捏她头发的动作,不由得心中一酸。
汪小姐没有动作,只说:“臭死了,烟臭!不要抱我,给我也染臭啦!”
“就要染臭你!”阿宝固定着她的胳膊,故意冲着她的脸哈气。
二十五根香烟的残留气息融合在一处,熏得汪小姐直闭眼。
“侬死远点啦!”汪小姐惊叫。
阿宝连忙捂住她的嘴,心虚地瞅了一眼楼上的那扇窗,放低声音道:“再喊大声点,礼拜头真的要下来打我了。”
汪小姐哼道:“侬宝总也有怕的人呀!”
阿宝长了一双多情的眼,很多时候他什么都不讲,情绪却明明白白地从眼里说出来。此时他看着汪小姐,只说:“有的呀。”汪小姐却心里一动。
此刻,她想的是:诡计多端的老男人。
汪小姐不响,阿宝却是主动了不少。他继续道:“侬这么厉害,楼上那两位、和平饭店的爷叔、金科长、范总、小宁波、侬景秀阿哥,哪个不欢喜侬,我当然怕啦!”
是呀,这么多人都欢喜。
那宝总呢?
宝总又欢喜谁?
汪小姐没敢问。
黑夜能掩饰一切,只有情绪可以肆无忌惮地随处乱窜。两个人又抱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楼上一扇扇窗户变黑,一只白猫轻盈得跳上窗台。
突然一声“咕咕”,阿宝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明珠啊,我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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