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
————《繁花》
驾车去警察局接了小宁波,三人一路去了本地唯一的一个宾馆,四根高大的罗马柱撑起整个门面,旁站八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鞠躬齐声道:“欢迎光临!”
小宁波望着门头的大字,一字一字地念下来:“罗浮宫皇家宾馆,原来是到了巴黎。”
汪小姐和阿宝都不做声响,只相视一笑,走了进去。正好剩下两间房,前台看了他们一眼,很快便办理好了入住。
可甫一走上二楼,三人惊奇地发现这皇宫宾馆是别有洞天。但见走廊一旁开了扇敞开的雕花玻璃门,玻璃地面,中间两根钢管。五颜六色的旗袍走来走去,侧面望去,一根根白的黄的黑的,像是一片肉森林。有个高开叉的倚在门口,娇笑道:“老总,来这边玩玩呀。”
小宁波脸上一抽,直道:“册那,女儿国的老巢是在罗浮宫呀!”
汪小姐不说话,只悄悄瞟一眼身边。阿宝目不斜视,拉过她的小臂,三两步就往反方向走。
汪小姐抿嘴一笑。
两男一女,各自回房。
不多久,从门缝里飞出几张花花绿绿的小卡片来,名片大小,全是泳装,小宁波捡起来细细鉴赏。
阿宝问:“感兴趣?”
小宁波摇头:“可不敢,在这荒凉地界敢开这么个销金窟,那就是孙二娘的幺店子。”
他将一叠小卡片扔在床头柜上,玩笑道:“我怕人肉包子没吃成,就先遭了个仙人跳,侬还得出钱赎我。”
阿宝只站在门口拨弄着,回首道:“反锁不了。”
小宁波笑笑:“人家是挂羊头卖狗肉,没想到真来几个住店吃羊的人。”
阿宝不接话茬,只道:“不太安全,我过去看看。”说着,开了笼头,用水作摩丝,两手拢了拢两鬓的头发。
小宁波半躺在床上,手指正夹一张小卡片玩着,见他这副做派,毫不客气地点评:“侬真是老房子着火,骚起来没救。”
阿宝并不回头,可脑后有眼,答曰:“卡片上的电话没播,把细一些为好。”
说完边拉过门,往汪小姐的房间走去,只剩小宁波独守空房,喊道:“宝总,侬节制一点呀!明朝还要去签合同的呀!”
“不要锁门。”阿宝道。
又穿过几间房门,笃笃笃敲响汪小姐的那间。
敲门未开,汪小姐问:“谁呀?”
阿宝说:“我。”
汪小姐称正在冲澡,让暂且等等。
隔着门板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像正在下雨。阿宝贴靠在门旁,点燃一根香烟。
迎面扭来一个穿渔网丝袜的小姐,涂鲜艳的口红,小姐嗲得很:“老总,来出差吗?”
阿宝不响。
小姐涂大红的长指甲,像盘丝洞里的妖精,她促近靠在他旁边的墙上,继续道:“一个人抽烟有撒意思,过来姐妹们陪你玩嘛,大家一起抽。”
眼波流动,粉面含春,大红的长指甲顺着阿宝衬衫的线缝,滑出细微的声音。
阿宝将红指甲撇开,只道:“抱歉。”
红指甲又笑:“我看老总就是斯文人,原来喜欢单独玩。”
她拖长声音,像蜘蛛精见了唐僧肉,就差两眼放光:“不如我们进房间,我陪你单——独——玩——”
“不好意思,他不玩。”
房门“噶”地突然打开,伸出一双干净的手,抓住阿宝的衬衫后背就扯了进去,再“嘭”一声关上。
汪小姐怒气冲冲地盯着阿宝,只听到门外一句小声的嘀咕。
“格老子的还是个粑耳朵嗦,来这种地方还要带婆娘,遇求得到。”
像是四川方言。
汪小姐问:“什么叫耙耳朵?”
阿宝不响。
汪小姐刚洗完澡,身上还有热乎乎的水汽。她换上白色的睡袍,领口不高,露出一截雪白的细颈。
阿宝背靠门上,将香烟摁灭,低低地咳嗽一声。
汪小姐走近,夸张地努努鼻子,面露不满:“真臭,烟子和劣质化妆品。”说完,将正在擦头发的毛巾扔给他,“侬好好掸掸,不然不要靠近我。”
“臭死了。”汪小姐嫌弃道,也不管他,回过身靠坐在床头。
阿宝象征性地掸两下衣服,道:“是是是,只有汪小姐最香最干净。”
汪小姐仰脸,“那是自然。”
“这大半夜的,侬不睡觉,找我干嘛?”汪小姐问。
“房间好像不能反锁,我担心不安全,过来看看。”阿宝说,又检查了门锁,发现和他房间一样。
汪小姐点点头:“确实不安全,宝总刚刚在外面就差点失了清白。”
阿宝说:“瞎讲八讲。”
汪小姐道:“还不承认。”
阿宝走近,靠在床尾的墙壁上,暖色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自嘲道:“都奔四的人了,哪个还要我的清白。”
汪小姐咬着唇上的死皮,道:“男人三十一枝花。”
“四十呢?豆腐渣吗?”阿宝笑道。
汪小姐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她故意沉吟,才说:“四十就一枝半吧,原本只是三分之一枝,多出来的一点算作送侬的。”
汪小姐一派天真无邪,看着阿宝甜甜的笑。许是受了感染,阿宝也笑。
阿宝又问:“什么花?食人花还是霸王花?”
汪小姐抬头望天,认真思索一番,道:“世界上的花有许多,像什么玫瑰花、月季花、百合花、栀子花,但若说宝总嘛——”
“宝总如何?”阿宝问。
“宝总应当是牵牛花。”汪小姐答。
“为何?”阿宝问。
汪小姐两眼弯弯,答曰:“因为形状似喇叭,但就是——不——响——”
两个人像是中了笑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为什么都笑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笑到停不下来。
夜深人未静,孤男寡女,灯下闲谈,只是说花,偏又不止是花。所以人们才说,暧昧是爱情的最美时刻。
阿宝心动,手痒,想过去揉一揉她那一头蓬松的发。却听得隔壁传来几声猫叫。
“什么声音?”汪小姐停止了擦头发,问道。
阿宝贴着墙,听得清楚,但他不响,只捏捏鼻梁,遮掩住眼里的不自然。
没多久,野猫思春一般,动静更响。
汪小姐猛然领悟,一张脸刷地红了,连带着脖子也染上淡淡的红。
若换了平时,她一定骂猥琐下流无耻,但此刻突然回想起车里那个绵长的吻来,她发不出声响。
两个人不敢对视,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挽救这尴尬情景,只能沉默,但沉默却将隔壁的声音听得更清了。
阿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谓是老母猪进夹道——进退两难。足智多谋的宝总也没了计策,只能小声批判:“没有素质。”
汪小姐低头不响。
阿宝手指了指门口,试探道:“那我走了?”
汪小姐不响。
阿宝道:“侬记得用凳子把门抵上。”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像指挥棒一起,便开始演奏进行曲,鼓点密集,慷慨激昂。
阿宝没忍住,骂出一句国粹。却见汪小姐像只鹌鹑,脸都埋起来,露出两只火红发烫的耳朵。
阿宝想:太残忍了。
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出去,是一片黑。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起汪小姐的手腕,说:“走,带你出去看星星。”
汪小姐穿睡袍,裹着阿宝的长大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头顶,和他跑来楼顶看星星。
头顶,一片漆黑,只挂着一弯毛月亮。除了风吹树叶,也没有一丝别的声音。
阿宝问:“冷吗?”
汪小姐摇了摇头。她回想起1988年的元旦,阿宝请她去和平饭店的天台跨年。烟花满天,灯火璀璨。两个人都穿呢子长大衣,她穿橙色,他穿黑色,挤在窗边,透过玻璃看大厅里的人跳交际舞。女人都穿了大圆摆的长裙,舞姿翩翩,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
“在想什么?”阿宝侧着头,看她。
听汪小姐说起旧事,阿宝笑笑,抚了抚衣服的皱痕,起身站立,面向她伸出一只手掌,问:“这位美丽的小姐,能和我跳一支舞吗?”
以天为幕,虽没有熠熠星光,但汪小姐却看到了满堂的亮。一个绅士,穿灰色的西装,背后全是月光。
一只干净的柔软的带着新旧伤口的手搭了上去。
他们跳慢三,脚尖相对,你退我进,并步移动。三步一起伏,倾斜、摆荡,在地上印出缠绵交错的足迹。
阿宝用英文清唱: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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