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

生活平淡无奇,因此要编。

————《繁花》

一曲舞罢,汪小姐道:“宝总真是多才有艺,又会唱歌又会跳舞。”

阿宝笑笑。

二人席地而坐,汪小姐转过脸,鼻尖就能擦过阿宝肩上的线缝。

汪小姐作思考状,道:“一定是经过多少女人的调教。”她理了理身上的大衣,眼睛没有看他,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好等待一个回答。

阿宝不响。

汪小姐道:“看来是真的。”此话一出,她心里发酸,觉得阿宝身上沾染的劣质化妆品味道仍未消散,伸出手掌在面前扇了扇,好似能赶跑这若隐若无的气息。

阿宝叹道:“我都快四十了,若是先前没谈过朋友,那岂不是怪物。”

汪小姐轻哼一声,拧着大衣的金属纽扣,争论道:“这是偏见,哪个规定的到了年纪就必须谈朋友结婚,也不管合不合适喜不喜欢,随随便便大街上拉一个就好。”

见她义愤填膺,阿宝觉得好笑,“好啦,那就是天生的,自学成才,从娘胎里跳着华尔兹就滑出来的。”

汪小姐睨他一眼,说:“编。”

阿宝笑笑不响。

汪小姐右手撑着头,好似撑住脑袋里沉重的愁,感叹道:“宝总情史丰富,经历真多。”

阿宝坦诚:“情史一般,经历倒是真。”

“讲讲。”汪小姐转过面孔看他,也许天黑,她的眼睛里也黑,没什么光亮,但阿宝却从里面看出几分期待。

阿宝说:“没有,我是怪物。”

汪小姐的眼眸垂下,不响。

“讲什么?”阿宝问。

眼睛又亮了起来,说:“就讲至真园那个。”汪小姐转身面对他,带着对八卦的渴求,是一副认真听课的好学生模样。可又害怕听到了什么不想听的。

“至真园?李李?”阿宝故意逗她。

“还有李李?!”汪小姐震惊,瞪大的眼珠像河豚。

阿宝装模作样地正经道:“至真园的老板娘李李,侬也认识呀,北方人,从深圳过来的。”

汪小姐的呼吸都慢了,像小时候去乡下玩,阿爸带着她去捉蝴蝶,两只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生怕一眨眼就飞走了。

阿宝的余光晃过,心里一阵发笑,面上却不显,继续:“有天李李约我。”

汪小姐说:“嗯。”

她刚洗了头发,散在肩膀上,也没有去理发店打理。阿宝用手指将她脸颊粘上的一缕头发勾到耳后,看着求知若渴的她,又道:“说是有事相求。”

“然后呢?”汪小姐问,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急切。

“然后啊,”阿宝拖长声音。

“然后做什么了。”一阵风来,把汪小姐的声音都吹冷了。

阿宝归拢了她身上大衣的领子,又整理衣摆盖住她白色的浴袍,不再逗她:“然后我答应帮她从香港满汉楼请来大厨,她付了当天那顿饭钱,然后至真园的蛇羹就火了,侬尝过的呀,好吃伐。”

汪小姐只觉得一颗心被他高高拎起,吊在空中荡啊荡,然后又被轻轻放下。怎么都不是滋味。

“故弄玄虚!”汪小姐骂道。

阿宝不响。

“侬知道的,不是这个。”汪小姐侧着头仰望,脸上是熟悉的骄傲之色。

阿宝向来没有解释的习惯,尤其在一段感情里,他总是不响。可面对直来直去的汪小姐,他没有办法。

于是道:“那是雪芝。”

“雪芝?”

“嗯,很早以前处过一阵。”阿宝说。

“原来还是老情人。”汪小姐酸酸的,“叙旧聊得开心伐?有没有旧情复燃,**一发不可收拾。”

阿宝呛了一口,揉乱她头顶的发,无奈道:“侬脑子里一天天都是些什么东西!”

汪小姐打掉他的手,自顾整理头发。

阿宝觉得是应该跟她细细掰扯一番,于是伸出手指来数道:“侬看我每天多少事情,爷叔说外贸不能放弃,码头要跑吧,27号要去吧,沪联得去看看吧,近来又要赶去证券公司、银行,每天噶多事情,哪里来的空闲,还**。”

汪小姐不响。

阿宝继续道:“侬又三天两头讯问我一番,对付一个都还不够,哪里来的精力!”他说得真,还故作委屈看她一眼。

汪小姐憋不住笑,又双手叉腰,凶凶的:“我很难对付吗?侬竟然还说是讯问!”

阿宝投降:“是是是,不是讯问,是我自愿供述,坦白从宽。”

汪小姐说:“哼!”

汪小姐长得灵,明眸皓齿,一直都有不少追求者。此时一颗樱桃小嘴在笑,两颗亮亮眼睛在笑,一对深深酒窝也在笑。

阿宝心动,捏住了她的鼻子。

“烦人!”汪小姐变了声,伸手拧他。

两人又是一番打打闹闹,像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哪里有点成熟稳重的样子。若是这一幕被爷叔看见,定是摇头长叹,直呼“无可救药”。

后来据阿宝交待,雪芝跑了老公,自己又怀了孕,回到上海养胎,预备当一个单亲妈妈了。此次约见阿宝,是问问有无进口化妆品的门路,也想趁着政策好做做生意。汪小姐看到的场景,大概是他帮雪芝拈走衣服上的那颗白色饭粒。

解释得清清爽爽,这才洗清了阿宝的嫌疑。

“真是叫人感叹。”汪小姐道。

“那她当年嫁去香港后悔了吗?侬宝总现在可比从前发达多了。”

阿宝只道:“不知道,不过后悔也是无用的。”

汪小姐又问:“侬后悔不?假使当初再努力一点去追求回来,现在状况会不会不一样。”

阿宝看着远方,笑了笑:“不后悔的。”

汪小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端着下巴,分析道:“嗯,毕竟侬的白玫瑰如今都成了粘在领子上的一颗白饭粒了。”

阿宝说:“又瞎讲。”

汪小姐不服:“张爱玲讲的,说是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两个女人,一枝红玫瑰,一枝白玫瑰,可若是与红玫瑰结了婚,时间长了,红的就是墙壁上的一摊蚊子血,白的却是床前明月光;若是与白玫瑰结了婚,白的就成了粘在衣服上的一粒米饭,而红的却是额间的朱砂痣。”

阿宝点评:“太狭隘了,全是小情小爱,男女之间又不只上床咽觉这一件事。”

汪小姐没接话,两手往后支撑着半倒的上半身,歪着脸看阿宝的脸的轮廓,她说:“宝总还未结婚,身边又有多少玫瑰。”

阿宝不响。

汪小姐问:“那我呢?算白玫瑰红玫瑰,还是市场上新鲜出来的蓝色妖姬?”

“汪小姐只是汪小姐,除此以外,谁都不是。”阿宝说。

……

不知又聊了多久,只见天黑得更深,又慢慢褪色。汪小姐依稀记得两只眼皮变重,迷迷糊糊地靠在阿宝的肩上,连何时睡着的都不晓得。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床上,再看一座单人沙发抵门口,阿宝坐在上面睡着了。

汪小姐好像看见他抱了她下楼,摸黑着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又轻脚轻手地搬了沙发,瘫在上面。

汪小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这“一枝半花”。认识四年,常常见面,可她却没有发现何时他的眼角有了几丝鱼尾纹。想到他昨夜说到自己“奔四”时的眼神,他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可汪小姐分明看出了几分黯然。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汪小姐笑笑,指尖在虚空中顺着他的轮廓画着。隆起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刀削一般的鼻梁,再到禁抿的嘴唇,汪小姐手指轻颤,迅速地缩回被子里,闭了眼睛。

不一会儿就听到阿宝醒来,汪小姐装作未醒。又听到来回几声脚步,接着又是搬沙发开门关门。

随着门轻轻一声关上,汪小姐扯住被子捂住头顶,开心地笑了。

这厢阿宝回到自己房间,推门一看,瞬间被眼前之景逗乐。

小宁波呆坐床头,衣衫不整,脸上、身上全是大红的口红印子。一双眼睛幽怨地看过来。

“侬还晓得回来呀!”那语气像是宋词里的深闺怨妇,好似下一句就要唱出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

阿宝笑:“怎么啦?这也不是被仙人跳的样子呀?”

小宁波跳下床,气得又想去投黄浦江,但奈何黄浦江未流到江西,只气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指了指门,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口红印子,“侬叫不要锁门,等了侬整整一夜呀!但侬想过我没有!”

他说着,走到门口,抓住门锁道:“侬不是不晓得这宾馆为啥不能反锁呀!半夜几个小姐像妖怪一样钻进来,撵都撵不走呀!”

阿宝说:“原是被夺了清白。”

小宁波愤愤:“侬是一声不响,一个电话也不打,侬是一夜**快活了一整晚啊!”

阿宝说:“不要瞎讲,汪小姐是纯洁的人。”

此刻的小宁波哪里还看得惯他,于是不客气道:“我晓得汪小姐纯洁,但侬跟纯洁就没有一毛钱关系!侬去照照镜子,一副荡漾的闷骚样。”

阿宝的眼神晃过镜子,不由得收敛了神色。

小宁波抬抬眉毛,打听道:“昨夜宝总大展雄风?”

阿宝说:“低俗。”

见他脸上的黑眼圈,小宁波憋笑,只能看破不说破。却没想阿宝将印章扔给他,又看了看表,直接安排了任务:“侬现在回去替我把合同签了,完了交给爷叔。”

说着,裹着衣服往床上一倒,闭眼睡觉。

小宁波震惊,“我自己去?”

只能叹道:“果真是**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白居易说得对。”

阿宝懒懒道:“赶火车去,车子留给我。”

小宁波只觉得心脏病都要被他气翻了,这劳动力剥削得也太严重了,“侬还真是资本家出生,放过去早挨批斗了。”

阿宝闭着眼,说:“嗯。”

小宁波眼神微动,“切”了一声,扔下钥匙就走了。

待阿宝睡醒,自荐当了汪小姐的司机,只跟着她跑去拜访礼拜头的朋友,又请了向塘的村民在当地组了一个货运公司。除了开车,阿宝没有帮上什么,最多的时候便是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在眼前晃荡。

阿宝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不然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他想,这真心话若是让汪小姐知道了,一定会骂他变态。

阿宝心道:这可万万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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