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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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施嘉莉醒来后,在屋内屋外都没见到方峪祺的身影,便去问芳姨:“他呢?”芳姨道:“去城里了。”嘉莉顿时急了:“去城里怎么不叫我呢?”芳姨笑道:“从镇子上到城里,骑脚踏车也要四个多小时呢,小姐哪里去得?”

“那也应该告知我一声啊,我要让他帮我带东西呢!”嘉莉不满地撅起嘴。芳姨忙道:“他就是去给您买东西的。他记着呢,冰块、香蕉油,都会买来的。”嘉莉又转喜道:“芳姨,是你打发他去的么?”

“他自己要去的。”芳姨帮她把领口整理好,“那天他不是欺负你么,我说他了,他便改了。”

是么?

施嘉莉记得,那日她向芳姨告状,他被芳姨敲打后,看向她的眼神冰冷,丝毫没有改过的样子。

方峪祺不在,施嘉莉觉得十分无聊,摸摸大黄狗,又去屋后鸭舍里看鸭子。真是奇怪啊,明明方峪祺在的时候,他也不会跟她多说几句话,可是她就是想有他在。

傍晚时分,方峪祺终于从城里赶了回来,带回一瓶香蕉油与一只铁皮保温桶,保温桶里是哗啦啦乱响的冰块。他走到她身前,别开了眼,直接将手里的东西往她手里塞,脸庞被夕阳照得微红:“……你想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去给我买啊?”施嘉莉微偏着头望向他。

方峪祺还是不看她,只绷着声音问:“你现在要吃么?”

施嘉莉交叠起双臂,叹了口气道:“受了这样的委屈,我自然是没有心情再吃了。可是你都买回来了,这些又都是耐不住放的东西,若是不吃,过不了今晚,冰块就会化掉,香蕉油也要坏了。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勉强吃一些。”

方峪祺低下眼睛,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施嘉莉从一只大皮箱里翻出那只做冰淇淋的桶子,叫方峪祺拿去洗了,把香蕉油、冰块、糖、盐统统倒进去,站在李子树下用力地摇。摇了一会儿,她手酸了,便叫方峪祺来摇。方峪祺摇得快且用力,嘉莉总忍不住掀开盖子瞧,一看,仍是稀的。

“别急。”方峪祺道。

嘉莉又想出了新点子,让方峪祺摇着,自己摘了两颗李子,洗净请芳姨切成细丁,一股脑加到冰淇淋里去,说这样,便是李子味的冰淇淋了。

看到桶子里有微凝的迹象,嘉莉便接过来,换了自己摇。不过片刻工夫,她颊上就热出了汗,桶子外凝了一层水珠,连带手上也**的,便叫方峪祺:“你帮我擦一擦。”

方峪祺怔了下,她却已不客气地将脸蛋递到他眼前,阖着眼睛,腮颊上热出一抹薄红,细汗点点,莹莹闪亮。呼吸贴得太近,他莫名无措,手上迟迟没有动作。一粒汗珠从她颊上滑落,凝在了下巴尖儿,她觉得痒,急了:“擦呀!”

他喉头微动,摘下她身上的绢子,将她下巴上的汗珠抹去了,又轻轻地沾她脸上的汗。脸上变得舒爽,施嘉莉睁开眼睛,重新摇起冰淇淋。不多时,她说:“好了!”放下桶子,将两只湿答答的手也递了过来。

方峪祺默然垂眼,犹豫着伸出手,隔着绢子碰上她的手,将带着凉意的细白手指一根一根地仔细擦干净。

嘉莉取来勺子与碗,从桶子里舀出一点冰淇淋。冰淇淋凝得还是不好,布丁似的软趴趴,嘉莉吃一点到嘴里,半天不言语。方峪祺看着她,芳姨也好奇地过来问:“怎么样?”

嘉莉道:“还不错,只是味道淡了些。”说完,她给方峪祺与芳姨各舀了一碗,催促道:“尝尝。”两人尝了,面露异色,芳姨没忍住“哎哟”了一声:“好酸哟!”嘉莉大笑起来。

忙活了一通,最后嘉莉将冰淇淋全都倒进了大黄狗的食盆。大黄狗探鼻嗅了嗅,直接走开了。嘉莉气恼,骂道:“坏狗,连你也欺负我!”

她回头,看到方峪祺在她身后,清冷站在弥留的朦胧暮色里。他总是这样,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她站起身,凑到他身前,忍不住将那个问题又问一遍:“你到底为什么要去给我买冰块和香蕉油啊?”

他漆黑的眼睛乌沉沉地看着她,眸底映出她的面容,只是他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为什么?”她没有放过他,稍稍向前一步,脸庞靠近了些。

他终于开口,低哑着声音道:“我不想让你在这儿觉得委屈。”

施嘉莉决定不回去了,跟方峪祺借了纸,写下一封家书,告诉父亲母亲她在这里一切都好。没有提及旁人诬赖她的事,她怕施承良知道了,会令她即刻回家去。她不想回邬城,若是上海,她还有想念的朋友,想念的餐厅,可是她在邬城什么都没有。

写完信,又跟方峪祺借了信封。将信件封好,她伸出手,将那管自来水笔递给方峪祺。

方峪祺接了。

两人都不曾说话,如同完成一场沉默的仪式。可不知怎么,愈是轻描淡写的东西,事后愈是浓墨重彩地在心底显影。

七月底,清水镇迎来两场雷暴雨。芳姨家的屋子有个角落漏了,芳姨便在底下放了只盆儿,雨水嘀嘀嗒嗒,接满了一盆就泼出去。睡觉前,大家在一块说话,芳姨笑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住的房子才叫破呢!一到下雨,前后左右都漏水,连床板都是湿的,简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嘉莉躺在芳姨腿上,玩着头发,听得一愣一愣的。芳姨又说起从前逃难的故事,说是从河北一路逃到北京,谁承想皇城根下也没有饭吃。无奈之下,只得找了个骗人的营生——在圆明园那片荒地里砸石头,把白石阶、大白柱子,砸得细细碎碎的,卖给贩米的铺子,米铺再将碎石掺在米里卖给顾客,充斤两。

“那时哪里想过,还能过上今天这般好日子哟!”芳姨慨叹道。

嘉莉渐渐睡了,芳姨给她垫好枕头,拉好帐子。屋外遥远的雷声滚了又滚,闪电在窗前劈了又劈,暴雨将天幕冲洗成墨黑的底片,堂皇映照着底下的世界。

天晴后,山谷间清泠泠地挂了道彩虹。芳姨找人来家里修屋顶,又递给方峪祺一只篮子,打发他去对面的山坡上捡地皮菜,施嘉莉和大黄狗都跟着去了。方峪祺提着篮子走在最前头,施嘉莉提着裙子走在中间,大黄狗甩着尾巴跟在最后,整整齐齐地走过一条条小路,一道道田埂,一座座石桥,身影有时陷入草丛,有时映在水面。

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坡竟出乎意料的远,施嘉莉穿着圆头黑皮鞋,走得脚疼。好在这疼痛来得晚,待她感受到不适时,方峪祺说:“到了。”

是一个山前的小缓坡,坡顶立着一棵粗壮的树,坡上长满低矮的草。方峪祺屈起一条腿半蹲下,扒开一簇草丛,捡起一串肥嘟嘟、水润润,形似木耳的东西,给她看道:“这就是地皮菜。”

“好吃么?”嘉莉问。

方峪祺道:“可以炒鸡蛋,也可以做汤,你应该会喜欢。”

“你怎知我会喜欢?”嘉莉歪了头道。

方峪祺不言语,只低着头捡地皮菜。嘉莉得不到答案不罢休,在他肩上轻推了一下:“你说呀!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方峪祺还是不说话,嘉莉不断地扰他:“你说呀!你说呀!”

“因为大家都喜欢。”方峪祺道。

“你也喜欢么?”嘉莉问。

“我也喜欢。”方峪祺道。

施嘉莉不问了,提起篮子跑到山坡的另一端去捡地皮菜,离方峪祺远远的。大黄狗在坡子上跑来跑去,追一只癞蛤蟆玩。

正捡着,山坡上又过来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岁,衫子敞着露出皮肉松弛的胸膛,牵着头黑黢黢的瘦水牛,手里拿着根细长烟斗,冲方峪祺道:“捡地皮菜呢?”方峪祺点点头,叫了一声“冯大伯”。

镇子上的人都姓冯啊?施嘉莉自顾自地想。她并未过多在意这个人,依旧不断地往篮子里捡方峪祺喜欢的地皮菜。捡着捡着,她本能地觉察到一点不对劲,抬起头来,果真瞧见那个“冯大伯”坐在坡顶那棵树下,倚靠着树干,眼神儿勾勾地黏在她身上。

这不是善意的眼神:边咂着烟嘴边上下打量,毫不避讳,像盯着一块肉。

施嘉莉心里生出一阵厌恶,提着篮子站起身来,直直地瞪回去。他竟不躲,神情中没有一丝忌惮。施嘉莉恼了,抬步想要上前去质问他,这时,方峪祺带着他捡的地皮菜走了过来,低身放入她手中的篮子里,见她直挺挺站着,便问怎么了。

“他看我!“施嘉莉愠道。

怎么这样霸道,竟连看她也不许了?方峪祺嘴角牵起若有若无的浅笑。然而当他掀起眼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意又一点一点凝在脸上。

这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以至于他心里猛地颤了下,黑湛湛的眼底骤然冷下来,盯向那人,锐利如刀。

那冯大伯终于识趣地偏开了目光,在树干上磕了磕烟灰,起身牵起瘦水牛,讪讪地走到坡子的另一侧去了。施嘉莉还是忿忿,跺了一下脚,收回视线想与方峪祺抱怨几句,不料却看到他还在盯着那个人的身影。他的眼睛本就带点下三白,现下尤为明显,无声而阴鸷,寒意露骨。见到那人的背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视线中,他眼睑收紧,鼻根骨侧微微一皱。

他面孔冷得惊人,施嘉莉反而不知道要与他说什么了,只怔怔地望着他。他眼睛又垂下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哀凛。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从她手里拿过装满地皮菜的篮子,直起身时,目光与她碰上。

都没有说话,只有眸光对着。她恍惚、纳罕,他直白不收敛,却又很快躲避。

走到山坡下的小溪前,方峪祺蹲下身,将篮子里的地皮菜简单冲洗了。施嘉莉站在他身后,听见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你……你以后想去哪儿,记得叫上我一起……”

施嘉莉看见他红得要滴血的耳朵。

方才的不愉快被心尖儿上突然翻涌而出的一丝滚烫的甜蜜代替,这甜蜜使得嘉莉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耳朵。要回去的时候,她忽然低下身子,揉捏了下自己的脚踝,抬头看向他,声音放软了,洋洋盈耳:“阿峪,我脚疼。”

“怎么了?”他走过来。

“大概是被皮鞋磨破了,走不动了。”

她拖着声音撒娇,方峪祺听得出来,只是他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他也羞于叫一个女孩在他面前脱下鞋子。她抬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眨了眨说道:“阿峪,你背我吧。”

他握紧手中的篮子,骨节泛白,呼吸起伏不定。她还在望着他,神情天真无邪,却让他从心底最深处开始一点一点溃败。他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明知她霸道,她娇气,她话多,她强买强卖,她恶人先告状,她无理取闹,他却没有办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她身子向前轻轻一探:“嗯?”

“好。”方峪祺看着她的眼睛答应了她。

篮子交到施嘉莉手上。他蹲下身子,她伏上他的背。他不敢碰到她的腿,手上握了拳,将所有的重量架在小臂上,臂上青筋微起。嘉莉的胳膊交叉圈住他脖颈,在他脸侧说道:“我不会勒死你的。”

她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细绒毛似的轻拂。

他身上瘦,嘉莉感受得到他肩上坚硬的骨头,她说:“你好硌呀。”

方峪祺“嗯”了声,把她往上掂了下,她抓住他领口的衣服,指尖在他锁骨处的皮肤上有意识无意识地磨。不仅这一处,她腿上的白丝袜也在他小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愈磨愈热,愈磨愈烫,终于磨出了一点火星子,将他全身都烧起来,眼尾,腮颊、耳后、脖颈,所有裸露在外地方都潋滟着潮红。他僵硬地向前弓了弓脊背,企图离她远一点点,使她不至于发现他身上的灼热。

谁知,她伸手碰了碰他颈后微微凸起的一节脊骨,说:“你的骨头。”

他的身体终于干涸成龟裂的土地,渴望一场暴雨降临。大概是他太需要一处水源,那天晚上,他梦见他在一片汹涌的湖里游泳,湖边苇草飘飘荡荡,而她坐在水边的石头上,脚在水里扑腾。他游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一下把她拽入水中。她惊叫了一声,随即搂住了他脖颈。水下静寂无声,仿佛天地万物皆被湮没,她闭着气望着他,嘴边咕噜咕噜浮起一串小泡,脸庞光洁,他不由得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只是眼前忽然一暗,她不见了,再睁开眼,一张酒气熏天、狰狞可怖的脸迎面向他扑来。方峪祺一下从梦中惊醒,胸腔里止不住腥气翻涌。他奔下床冲到屋外,手扶着那棵李子树,弓下身子剧烈呕吐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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