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间的这一趟,鹤霜翎还堆了些事情做。她洗了黏糊糊的竹月,挂在了竹竿上晾干。竹月最不喜欢这么挂着,缠着鹤霜翎扭来扭去,它若是个小孩,大抵就该抱着鹤霜翎的手哼哼唧唧的哭了。只是它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鹤霜翎依旧把它挂上去,安慰它:“竹月,不要闹,干了就放你下来。喏,掉下来弄脏了还要再洗一遍晾着。”
安顿完了竹月,鹤霜翎进了屋。今日不急着去金善局复命,就先在雅潇堂处理事情。
她要做的事情小而繁杂,鹤霜翎却很有耐心的一个个看过去,用朱笔批改了,累在一边。枭木进来的时候,鹤霜翎刚好批完折子,正在闲闲的洗笔。她站着,身子躬下去,左手挽着右边的袖子,漏出一截手腕,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配饰。博山炉腾起的烟雾袅袅,满屋香气淡雅。枭木掩上了门,才禀告鹤霜翎:“主子,玄机仙尊来了,”他皱着眉:“我让他在外面等着,要不然就说您还没回来?”
鹤霜翎铺开纸,把洗好的笔挂起来,抬眼瞧了枭木:“你都让他等着了,就先给我磨墨罢。”枭木跟在她身边多年,虽说是个侍卫,但是什么事其实都愿意帮她做。他上前一步,倒了点水在砚台里,拿起墨块在上面研磨,看着鹤霜翎将镇纸压在两边。
“主子,那这意思是不见?”枭木看鹤霜翎在笔架上面挑挑拣拣了一支紫竹笔,没等来鹤霜翎的下句话,有些疑惑。
鹤霜翎站着,又看枭木一眼,把袖子往上又拎了拎:“我说不在,你猜他信不信?”
“主子要是执意让人去说不在,没准……反正他就不进来了。”枭木磨好了墨,侍立一旁,看着鹤霜翎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鹤霜翎不再抬头,她看着话和枭木道“或许信,可我今天才从人间回来,按照常理这半会大抵是在休息,或者去金善局复命。无论哪种,他都可以到门口来转一圈,等我睡醒或者回来,半点不对他温和耐心的好名声起影响。”她蘸着墨,端详着画:“何况你还在呢,我没带你,那九成是在沙汀洲,没有去别处。”
枭木和令潭不一样,鹤霜翎从小身边跟着的就是枭木,而令潭是鹤玄翎的近卫,是在鹤玄翎出事后才跟在鹤霜翎身边的。所以令潭有时候会离开鹤霜翎独自办事,她也不太管。枭木不在鹤霜翎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许毕言今日见了枭木,就知道鹤霜翎在沙汀洲了。鹤霜翎说不见他,未免显得太刻意。
“主子,那见么?”枭木知道鹤霜翎不喜欢这个舅舅,他总觉得许毕言笑里藏着刀子。沙汀洲的权握在许毕言手里,鹤霜翎行事总是受到牵制,她只能顺着许毕言走。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急。喏,这些卷宗先抱下去,然后再去叫他。”鹤霜翎笔下已有山川雏形,她生了双微微下垂的眼,看上去总是有些无辜和天真,但枭木知道,这双眼里的锋芒都掩盖在这些表象下。他低着头抱了那摞卷宗,退了下去。
鹤霜翎继续绘着山川河流,静默无声里,她轻轻勾了勾唇角。门再次被叩响的时候,她停下了笔,慢慢悠悠的去开门。
这次是她刻意的晾着许毕言的,她已经长大,许毕言没有半点归还沙汀洲权力的意思,这就需要她自己慢慢的夺回来。今日的晾着,也是委婉的告诉许毕言,自己已经不是由他拿捏的孩子了。但许毕言似乎不在意,他推门进来,月白袍子,手里把玩着空白扇面的毛竹扇子。他看了眼桌案,温声问她:“行霄在绘画么?”
鹤霜翎走在后面,没有关门,等他坐下后行了礼:“那是早些时候画的,从人间回来乏累,休息了一阵,怕仪容不整让舅舅见笑,故让您等了等。”侍女端着托盘上来,将上面的两个白瓷盖碗放在两人面前后退了下去。鹤霜翎看着桌子,面不改色的道:“至于画,只是平日里闲来无事,练练从前学过的一点东西,怕生疏了。”
许毕言摇着扇子:“哪有,我瞧行霄的画工比起从前长进不少。巧的是我新得了一把空白扇子,行霄可愿帮我绘了?”他坐在了酸枝红木椅上,慢慢的品着茶水。鹤霜翎跟着他坐了,听见一声赞叹:“明前龙井,行霄好生享受。”
鹤霜翎笑笑,她哪愿意给许毕言画扇子,可偏偏又不好直截了当的拒绝,只能含糊的推辞:“不过是无聊时候的消遣罢了,平日里也就调香画画,不敢给舅舅卖弄。我是个散漫惯了的,不似舅舅忙,也没有兄长勤勉,日子长久了,也就把精力放在这些小事上了,偏偏还学不精。”她端一手端着茶托,另一手拿着盖子把浮起来的茶叶刮到一边去:“舅舅今日不忙?”
许毕言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他的毛竹扇子:“忙,只是听行霄回来,顺道过来看一眼。”
鹤霜翎点头,二人间静下去,她听见许毕言叹息:“哪能就这么荒废下去……你的课业什么,都没有在看了?”
“那些东西乏味,我看不下去。”鹤霜翎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口,放下茶盏,不在意道:“我就适合玩弄花草,哪看的进那些。本就不如兄长有天赋,现如今没人督促,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若不是天道的命令推不掉,估计我整日都是清闲的。”她勾起笑 ,眼睛一弯,微微偏头看着许毕言:“反正有舅舅替我兜底啊。”
许毕言又叹:“这样怎么行,这些年忙,没有督促行霄,是我的疏忽。我受你姐姐所托,却没有照看好你,是怕你因为失去亲人伤心,管的实在松,”他摇头:“不该,实在不该。你这些年长大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该知道时光不能荒废的道理。”
鹤霜翎在他提到母亲时,愣了愣神,笑容不在,有些怅然地低下头去。她看着茶汤底部的茶叶碎末,声音轻轻:“行霄这些年本来就很麻烦您照顾,如果没有您,我一届孤女,病痛缠身,恐怕早就……”她悲悲戚戚,似乎马上就要泣出来。竹月这时候飘进来,柔柔缠在鹤霜翎臂弯里。鹤霜翎抚着它,半晌才平复下来。“舅舅总不能是想让我接触些别的,可行霄愚笨,怕给您添了麻烦,恐怕不能担起舅舅的期望。”
“只是你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些事情,并非愚笨。我上次给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看了看,处理的很不错。这次再给些让你练练,成不成不都有舅舅在么。”
“行霄无能,大事也不敢接手。这些事情若是拿不住,就再次归还给您。”鹤霜翎看他的茶杯已经见底,知道他要走了,站起身来:“我送送舅舅。”
许毕言每次来,只喝一杯茶,一杯尽了便要离去,鹤霜翎知道他这个习惯,故而起身相送。
许毕言把折扇一合,压在鹤霜翎肩头止住她起身的动作:“不必了,你才从人间回来,休息便是了。我自己回去便可。”
鹤霜翎此时是个起身的动作,许毕言折扇使了点力,她逆着这股力站起来,微风吹进来,竹月飘扬起来,许毕言就收了扇子。鹤霜翎同许毕言走了两步,最后目送他在一片葱郁中远去。
许毕言背对着鹤霜翎,他狐狸一样的弯了眼睫。当年那个小行霄长大了,不再是能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小孩了。他看得出,鹤霜翎今日说的那些话,句句看似无意,看似顺从他,实际上已经生出了逆骨,以退为进,比从前精明不少,他竟没有防住。
鹤霜翎看他远去,神色晦暗。她掩上了门,闭了闭眼。鹤族大权落在他手中已经多年,她多次试探,都没有要过来。现在在外人看来像是放手了,愿意将事务慢慢交还给她,可只不过是想把她彻底变成一个傀儡,处处顺从。她坐下来,拿起笔却思绪万千。时间不多了,她在暗地里的势力如果不能尽快发展起来,那么可能终生都不会有扳倒许毕言的机会了。况且那把鸳鸯梳现世,她需要明面上的权利越来越多,需要别人看在她的面子上让她三分,才能够接近当年的真相。
回过神来,鹤霜翎看着空白处力透纸背的“谋事在人”四字,端详半晌,她自嘲一笑。自己如今做的事情就如蚍蜉撼树,当真是成事在天了。她拿起那张绘了一半的山河图,引了个火诀点了它,扔到了一边空着的火盆里。
父母兄长不在了,她再也做不得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了。权力啊,实在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东西,谁愿意把手中的权力放开,为自己增添隐患?鹤霜翎坐下来,静静看着火盆里的火焰。
火盆里的纸已经燃尽,只余下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小小的黑色灰烬,打着旋儿飘上来。鹤霜翎在空中抓住了它,伸手捻了一下,就在手指上变成一道淡淡的灰痕。有朝一日,他们两个必定有一个会变成被对方碾碎的灰烬。
“许毕言。”她念着这个名字,没有一点情感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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