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绥下楼的动作戛然而止。
楼下的谢砚寒端方如玉,肃肃如风,出神地摩挲着茶盏,全然不似梦中那副阴沉冷峻。
可只要一看到那张梦中出现过的脸,谢首席漠然回眸的场景就如闪电过后的残留在视野中的白光一样凝固在他的脑海中。
更糟糕的是,这位首席抬眼看到他的瞬间,方才漫不经心的表情倏然冻结。
谢砚寒站起身,面色随着他的动作隐入窗外枯枝的阴影中。
江月绥觉察到他放在木桌的手颤了一下,指节几不可见地收紧了。
这怪异的表现让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没有藏好了。
他呼吸一滞,扯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硬着头皮走向谢砚寒。
谢砚寒的目光紧锁着他,似乎在代替他一寸一寸地抚过江月绥的眉眼、鼻梁和唇角那略显不自然的笑意。
江月绥顶着这视线在他面前落座,微微附身,主动伸出手,内心疯狂祈祷谢首席不要理他。
可惜事与愿违,谢砚寒颔首,也伸出手和他轻轻交握。
其实也只是虚虚地握了一下,一触即分。
江月绥这才注意到,他右眼尾也与梦中一样,缀着一颗泪痣,是孤苦之相。
谢砚寒的指尖微凉,是冷玉般的触感,让江月绥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如果我给他介绍个调理体寒的老郎中,他能放过我吗?
他已经心如死灰,只能靠着这些天马行空的内心活动来强行维持唇边的笑意。
谢砚寒提笔开始记录案情:“先说名字。”
“江月绥,‘春江花月夜’的‘江’和‘月’,绥是……”
他此刻脑海中能想到的“绥”只有“有狐绥绥”的“绥”。可他因为心虚,愣是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千字文》中,‘永绥吉劭’的‘绥’?”
江月绥一听,松了口气,把头点得似捣蒜。
谢砚寒慢条斯理地写下那个“绥”字,又对他补充了一句:“寓意很好,希望你人如其名,福泽深厚,安定美好。”
江月绥拿不准这句话的意思,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砚寒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在这之后又问了他几个关于当天夜里发生的事件的问题。他一一作答。
笔尖在纸上停滞,直到晕染开一个墨点,谢砚寒才低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受伤了吗?”
遇到业鹰逃脱已是不可思议,竟然还没有受伤,怎么想也有些问题。
驿长给他备的防身利器他都没用上,甚至只来得及用了一下自己平日最常用、也是最普通的佩刀。
为什么只是被他用短刀挡了一下,业鹰就没有再进行攻击?
江月绥这才重新思考起这个在当时一闪而过又被他忽视的问题。
业鹰的异常,莫非是因为他是预言中的千年狐妖?
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不过这个答案显然不能告诉眼前的人。
见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谢砚寒搁下笔,正要握住他的小臂查看。
江月绥僵硬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知道了。”谢砚寒敛眸,收起纸笔,起身走到驿长身边继续例行询问。
江月绥终于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借着这个机会试图和与谢砚寒同行的除妖师下属交流,每个都和他一样冷冰冰的,没什么人理他。
只有一个看上去很好骗的少年比较好接近。但靠近他时,江月绥在他身上感受了一丝一缕不可名状的危险气息,让他感到了隐隐的威胁。
他眯了眯眼睛,心念一动,这个人或许和自己的记忆有关?
于是他主动凑上前和少年交谈起来。
结果他是真的很好骗。
他刻意引导了一下,就打探出了他的喜好,又顺着他崇拜的点故作不经意地展示了几下,三两下就把少年收服得五体投地。
少年叫方遒,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把“江月绥”认成了“师父”,又让江月绥喊自己“小方”。
如果不是不知道,他几乎要把谢砚寒爱穿什么样式的里衣都说出来了。
小到自己自己姓方名遒,家里住在哪条街,从小怎样被谢砚寒看管着长大;大到他们这一趟因为担心真对上千年狐妖,还借出了济音寺的舍利子。
他还顺便提到济音寺的现任住持愿意借出来,还是因为前住持曾在鸣州修行过一段时间。江月绥内心暗自记着这些信息。
直到说渴了,方遒才堪堪停下。
没消停半刻,他又和江月绥说起他想瞻仰一下前住持为之而来的妙相窟。江月绥随口答应着带他参观,视线追随着谢砚寒的背影,疯狂思考着对策。
……想不出任何对策。
……谢砚寒什么时候离开鸣州?
……怎么才能让谢砚寒现在立刻马上离开鸣州?
谢砚寒似有所觉,转过身瞥了江月绥一眼,走过来,提着方遒的后领把他拎走了。
就这样消磨时间又到了夜晚。他趴在桌上,有些怏怏的。上午本就因为梦境没怎么休息好,下午谢砚寒在,他又如履薄冰,不敢睡着。现在临近出发了,他更是困得不行。
驿长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他发顶此刻并不存在的狐狸耳朵惊得抖了抖。
“等会晚上你带他们去你遇见业鹰的地方,注意不要和他们走散了,安全为上。 ”
江月绥欲哭无泪,回头看向驿长。他眨着眼睛,希望驿长能看穿他坚强外表下隐藏的脆弱。
可惜驿长并没有看穿,反而以为他在高兴有这么多人保护他巡沙,隔空弹了弹他的额头。
一旁正在整理文书的谢砚寒听到这段对话,却对驿长说:“不必了,我们能认得路。”
江月绥本想顺坡下驴,可他又有些担心谢砚寒说这话是怀疑他了,想把他排除在外,又担心他不在时会横生什么事端。
如果业鹰被抓到后把自己的身份供出来。他不在现场,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思来想去,他还是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把周围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还是让我跟着带路吧,沙漠这么大。万一他们一晚上都没找到业鹰,岂不是平白浪费了时间?”
“我熟悉沙漠,也知道哪里出现过业鹰,有我在会好找一点。”
“而且……嗯,这不是有这么多人保护吗,不会有事的,对吧?谢大人。”
他转过头,向谢砚寒眨了眨眼睛。
谢砚寒移开了视线,微微颔首,没再坚持。
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又让他瞬间感觉自己上当受了骗。
他内心不平起来:莫非刚刚是在钓我?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不去也迟了。他只好乖乖带路。
一路上,他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走路都有些不自在,差点要同手同脚。僵硬地走了几步后,那道视线又消失了。
他开始走神。夜色微凉,他竟有些思念起自己不听使唤的尾巴,至少看上去很保暖……
走完这魂不守舍还要强装镇定的一路后,他终于带他们来到了鸣州边界处,当时他遇袭的地点。
他眯起眼睛,竟隐隐约约看见三两只业鹰在边界盘旋着。它们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只远远地画着圈,似乎也在犹疑要不要靠近此处。
江月绥见它们这副安静的样子,忍不住腹诽:
这是什么情况?欺软怕硬?看到谢砚寒和这么多人,就不敢下来了?
这么远看到谢砚寒就怕了?而昨夜一直飞到我面前才知道我是千年狐妖?
未免有些太有眼不识泰山了吧……?
方遒眼尖,一眼看到了业鹰,急急忙忙抬手在箭上贴了一张符,挽起长弓,想把鹰射落。其他人正要效仿,江月绥也跟着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夜空中业鹰黑色的剪影。
忽然,谢砚寒动了。他缓缓抬了抬手,众人见状停下了动作。方遒撇了撇嘴,也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弓箭。
业鹰依旧谨慎地盘旋不肯下来。夜静得出奇,时间也仿佛慢了千倍。不过一呼一吸间,谢砚寒就放下了手。
“你们可以走了。”这个“你们”包括他吗?江月绥不确定了。
他忽然感受到轻微的拉扯。原来是方遒听到可以回去,高兴地晃了晃江月绥的袖子:“带路吧师父,我想回去睡觉!”
江月绥一时间不知道是顺着他的意思带众人离开还是执意要留下。
谢砚寒转过身,先把江月绥的袖子从方遒手里解救出来,又对江月绥示意。
“你留下。”
听到这句话,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忙不迭点头。
月光洒下一片银霜,沙子被阵阵风卷起、流动,像夜细细的、轻柔的呼吸。谢砚寒就在这样一片静谧的月光下悄然回头。
“你在不安?”说罢,顿了顿,似乎在努力从过往的经历中搜刮带着安慰性质的语词。
过了一会,他才犹疑地说出:“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便足以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伤的。”
江月绥:……
当然不会受伤,我一个人的时候都没受伤,现在最大的危险明明是你好吗。
不过他还是奇异地被这句话安抚了,凝滞的心跳渐渐归于匀速。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句听上去很可靠的话语,还是他带着些许迟疑的笨拙语气。
他快走几步跟上谢砚寒。
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个最强除妖师,第一夜那种紧绷不复存在。他甚至渐渐开始有些无聊。
谢砚寒却依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静的黑夜。
他斟酌着开口,装出一副好奇的语气询问:“你们刚刚为什么不动手?”只得到一句高深莫测的“还不是时机。”
“哦哦,首席大人真是深谋远虑。”
谢砚寒的神情有些疑惑,淡淡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下,没回话。
这下江月绥也难得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但他也没了最开始的拘谨,脚步轻快了些,时不时打量着四周。
他依旧走得慢慢的,带着一种安然自得的天真,渐渐落在谢砚寒后面几步。
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不知何时上扬了几分的唇角。
谢砚寒:……真的只是在关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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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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