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十六年。
周应淮独闯红莲狱,斩杀乱世邪祟,还九州太平,从此名震修仙界。不少人言之,九州再添枭雄。
同年,他剃发遁入佛门,惊动太上长老出关,亲自为他取一法号“渡真”。
让世人震惊的并不是那位佛门的太上长老出关,而是周应淮入佛门这一举动。
他寡言冷漠,身上戾气过重,像一把沉默的剑,永远都背过人群,闷着头去杀戮。
总之与“佛修”二字毫不沾边。
没人知道他成为佛修前修的什么道,他的过往皆是空白,毫无蛛丝马迹,更像凭空现世的天骄。
这些空白也成为他神秘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往后,他的形象多数是无悲无喜、悲天悯人的佛门典型。
再无人记得,当年红莲狱的血窟窿里爬出来傫如丧狗的周应淮。
只知“渡真”。
而李垂容之所以能即刻认出他,是因他眉间的一抹红痕,灼眼迫人。哪怕浑身是血,那些鲜红在那抹朱红面前都黯然失色。
遇到的这个小丫头名叫黄琼,得知她和闻羡住在驿站后说什么也要请他们来自己家住,说要还恩。
“我娘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不然与畜牲无异。”她低着头,语气却异常坚定。
纤弱的身形裹着件大了好些的麻衣,许多处磨的发薄,脖颈露出,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她低着头,厚重的刘海遮掩视线,背着草蒌,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轻得像只幼小避光的灵兽。
黑林幽深,他们三人走在后面,前面的周应淮甩了几人好远的距离,沉默地在前方开路。
李垂容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询问道:“你今年多大?”
“过了年就满16了。”犹豫片刻后,她又补一句:“就可以成亲了,不是小孩子了。”
“那位……道友,他跟着你呆了多久?”李垂容中间哽了一下,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未来大能,最终蹦了声“道友”。
“满打满算,半年有余。”
气氛沉默了下来,李垂容的脑袋放空,无意识地跟着步子,闻羡目光游移在那些草木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目的地是一片村落,挤在狭小海域边上的一个峡谷内,看着可怜,像是寻隙生存的地方。
“这是我的家,二位恩人,你们别嫌脏。”她有些局促出声道,指尖紧张地捏着衣角。
屋内陈设简单,但却有些陈旧,屋顶的几处还漏了口子,夜间怕是寒风习习。
李垂容默了默,目光顺着狭窗看向院子,那里还被圈了个小地方,养了零星的几只鸡。
难以想象,这个小丫头一个人之前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的。
“你就卖灵草在这里过活吗,真是不可思议……”李垂容喃喃出声。
“不不,不只有花草,我那不是还有鸡吗,它们下了蛋我也会去卖的。”黄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可能就是我娘说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巧吧。”
闻羡去了里屋空着的房间安置随行携带的东西,而周应淮不知去了何处,因此木屋的明室内只有她们二人。
李垂容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黄纸,“听你提了好几遍你娘,她现在不在了吗。”
黄琼点了点头:“我娘和我爹外出时被魔兽吃了,已经不在了。”
她将朱笔蘸上,语气极淡:“啊…那真是遗憾。”
小姑娘从角落挪了个小凳子,在地上挑拣着灵草,时不时还抬眸看一眼正在案桌上专心画符的李垂容。
头簪一把素色珠钗,她的脸被纱巾遮着,露出一双清倦的双眸,如同雾里看花一般,就连珠钗都失了颜色。
珠翠成了赝品,双眸才是真迹。
看着看着,黄琼就出了神:这姐姐生的好漂亮呀,就像,就像……
她绞尽脑汁去想能配得上李垂容的词汇,却发现吃了没文化的亏,根本想不出来。
却在此时,李垂容朝她看了过来,微微斜了斜脑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偷看还看得这么明显,有些可爱了。
“那个……姐姐。”黄琼起了身,将手背过了身,语气有些不太好意思。
“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李垂容回应:“但说无妨。”
“就是,我不认字,你能教我写‘琼’吗?”她眨了眨眼,语气期待。
李垂容轻一点头,“可以。”
她拢了拢袖子又往里坐了一下,给黄琼挪了个空,刚想伸手去手把手教,却发现她的一双小手有大片暗红的血渍。
她拧了下眉毛:“被草药扎的吗?”
“我先去洗个手吧姐姐,别弄脏你的笔”她赶紧将手背了回去,语气有些不安。
看着她手上一层厚厚的茧,李垂容出声:“周应淮是修士,你为何不让他帮你?”
“他……他平时会帮我的,只是现在他有事情,他帮我去卖鸡蛋了。”黄琼出声磕绊,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学会隐藏心事。
李垂容看在眼里,却没再多言,而是话锋一转避了去:“来,我教你写。”
她握着黄琼的手,在黄纸空白处提笔落墨,层次推移,由淡到浓。
看着黄纸上端方的“琼”字,黄琼面上涌起喜色:“哇,这就是我的名字吗。”
李垂容点点头:“五行为木,字形藏火土金,是为‘琼’字。”
她拿起那张黄纸,左看右看:“这样呀,我娘只告诉我,琼是美玉的意思。”
但是美玉,却并非无瑕。
黄琼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撩开额间的刘海抚上额头,摸着那块凹下去的一道痕,叹了口气。
这时,院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向外看去,空门大开,来人是周应淮。
萧萧寂风中,他衣服破烂不堪,殷殷血色早就浸透衣衫,背上还背着个断了气的灵兽。
那灵兽的喉咙被割开,一击致命,连眼都没来得及闭上。
他的神色平静如死水般,默不吭声地将灵兽搬到了院中的灶台边上,然后进了屋子,整个流程无声。
“应淮,你又去打猎了吗。”黄琼眸间亮了亮,早就习惯了他的少言,却还是兴冲冲地迎了上去。
“应淮,你快进屋把衣物换了,这件我给你洗洗……等我明天卖完鸡蛋再去给你扯两块布做新衣。”
他的喉咙滚了滚,声音低沉:“不用。”
黄琼站在他面前,“那你饿吗,我去给你下碗芋头糊。”
“好,多谢。”他应了声,径直进了偏屋,也没将眼神看向李垂容。
李垂容摩挲着朱笔,确认那人走远后才出声:“你与他定亲了吗?”
黄琼摇了摇头,掰着手指算了一下:“从前我家有三个人,我爹娘和我,所以只要他愿意跟我过日子,成不成夫妻无所谓。”
“……”李垂容抬了抬眼,语气有些困顿,开口却很小声,小到忙着洗芋头的黄琼都没听到:“你很想和他做家人吗。”
周应淮看着冷冰冰的,平日连交流都很少,又独来独往,活像一匹孤狼,比之黄琼又是明媚的性子,真能忍受他这性子吗?
但是很快,李垂容就想通了。
是孤独啊。
形影单只,太渴望陪伴了,渴望回到曾经那个“家”的环境。
“呀,柴火不够了,姐姐,你可以帮我劈一点吗。”黄琼趴在灶头边上,出声有些模糊。
李垂容点了点头,又回里屋将闻羡喊了过来。
出了围栏,柴火被规整地堆放在院外,李垂容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亲力亲为,不用灵诀作弊。
一边的闻羡已然拿上了斧头,在旁一下一下劈了起来。
画面很诡异,闻羡身上的气质本来在魔域就够诡异的了,如谪仙般的风姿清骨,现在拿着锄头不熟练地劈着柴。
李垂容默默看了会,咂了咂嘴,评价一句:“你好像被谁夺舍了,还不适应四肢一样。”
她也过去劈起了柴。
“李垂容。”闻羡蓦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问:“你觉不觉,这里未免过于真实了。”
李垂容怔了一瞬,而后轻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有洞察力啊。”
他淡淡出声:“如若是往常的回忆秘境,入局者大多存在感弱,如若不强行插手,这里所发展的轴是不会偏向我们的。”
就像镜妖那般,事情不会因入局者出现而让其被牵连因果,按部就班地有序发展,虽真实,却有规律,可预测。
幻境之所以是幻境,要么是回忆流,要么是意识流。
而不是这样,所有人都仿佛推着他们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李垂容瞥了他一眼。
闻羡停了动作,等待着她的下文。
“这根本就不是秘境,可能复刻,也可能没有,但确乎是真实世界。”
也就是说,这个曾经的时间节点,确实有他们的出现。
只不过不是同一时间维度的人,相比这里的人,他们来自未来,而这是才是过去。
闻羡静了静,抬眸看向她:“你是何时发现的?”
李垂容面色平静,双唇一张一合:
“在我发现,薛行止喜欢上我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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