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还给我。”
谢玦刚睁开眼,就听到容寒璧微冷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还在怔楞时,又一道深沉男声从头顶响起,“你就这么待见这猫?”说罢,谢玦感觉身子被随意晃了晃。
他下意识望去,一张成熟英俊面容让他一愣。
我还在梦里?怎么看到了梦里那名夷族贵族少年?而后大脑告诉他并非如此,这人已是长大后的那名少年。
“亓官尧。”不远处,容寒璧的声音已经满含冷意。
亓官尧?西夷遗存王族,同记忆里的少年对上号后,这名字让谢玦彻底清醒过来,他扭动身体,一个后翻落地,旋即看向容寒璧。
容寒璧身着夷族贵女装束,躺在床榻上,正转头看着这边,秀丽小脸眉心微蹙,肢体无力。
谢玦见状大怒,哪里不知道是亓官尧的手笔,他想干什么!
狸花猫呲牙哈气,尾巴炸毛,伏底身子就朝着亓官尧冲去。
而亓官尧一袭黑袍,不见他把小猫放在眼里,只抱臂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冲过来的猫,便往床榻上的少女看去,眼底是冷漠的残酷。
容寒璧明白他的意思,对边境以游猎成长的人而言,动物皆是牲畜而已,她心急之下喊道:
“阿玦!回来!”
谢玦一个急刹,转头看她,本就溜圆的猫瞳都快瞪成椭圆。
容寒璧没有多言,用肯定的眼神对狸猫重复道:“阿玦,听话。”
狸猫尾巴垂下,低头丧气往回走,轻盈小跳至床榻,仔细绕着她看了一圈,没发现别的不妥,才抬头,极快地瞥了一眼少女,在床尾端坐下来。
此刻容寒璧在昏迷时被换了衣物,取走身上物件,又被下了自己的软骨散,如今仅头部能转动,感知身边狸猫的存在,她蹙起眉,刚想说什么,就察觉到手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慢悠悠蹭过来。
容寒璧能想象到谢玦如今的冲击,沉重心情因为他动作的别扭劲冲淡些许,心下笑笑,用尽仅剩的气力,在手上毛茸茸上画了几道。
一个猫猫头失去知觉地沉重摔在容寒璧的手心——早在她察觉谢玦与狸猫的联系后,已向自家师父发去询问,而师父的回复里,带了这样一个还魂符咒。
狸猫的昏迷让容寒璧放心下来,她知道,谢玦此时不该困在猫身,送他还魂,是双方最好的解困之法。
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她将注意力又放在亓官尧身上。
记忆里那名俊秀少年早已面目全非,少年曾经的不可一世悉数收敛殆尽,只余下岩石般的冷硬与沧桑。
岁月如刀,造化弄人。容寒璧闭了闭眼,问道:
“你掳我来此,意欲何为?”
亓官尧始终不曾动作过,只是一双深邃犀利的眼从狸花身上打了个转,似鹰隼般紧紧盯在少女身上,闻言冷笑。
“明知故问?自然血债血偿。”
“你与陛下的交易我已知晓,前尘如烟,这不是你的目的。”
亓官尧不奇怪容寒璧知道此事,他本不甚在意,只是她后半句话,让他始终冷肃的面容逐渐狰狞。
“前、尘、如、烟?”
之前他始终不曾接近容寒璧,此刻终于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站至少女面前,带来的风带起彼此发丝,旖旎情境下,双方的冷冽目光收入眼底。
“世上只有你容寒璧,不配与我谈这四个字!”
他的目光太尖锐,声声泣血的控诉让容寒璧下意识错开视线,语气温和许多。
“我不欲同你争辩,只是木已成舟,你既为西夷争出一条生路,便不该困囿往事,该往前看。”
自与谢玦吵架又想开后,容寒璧如今心境坦然的不像话,她是真的不愿同过去纠缠,也不想让旧日玩伴沉溺在过去的梦里。
“小尧哥,当年事,已是许久的当年了。”
这个称呼让亓官尧周身一阵,他想都不想直接打断容寒璧的话,“不要这样叫我!”退后几步,粗喘几口气后,他好像冷静下来,又好像更癫狂。
“凭什么你永远理直气壮?凭什么你还敢喊这个称呼?凭什么?凭什么你能狠心灭去我西夷全部……我待你那样好,我们那样好……”
容寒璧眼睫轻颤,心神回到当年,也质问道:
“你不曾告知我你夷族王族身份,你骗我,你用我来威胁爹娘。”
“我开始不曾想过!我没想过你是漠北王的女儿!后来……我只是……”
“做人论迹不论心,无论你如何想,事实就是如此,若我不先动作,我最后就是挂在城墙上,成为你们射向我家国的利箭。”
“好个论迹不论心!”亓官尧愤怒甩袖。
“对!我是为了我夷族,有错吗!你与我都在边境长大,你知道我夷族生存的环境,连天的矮草,长不出你们汉人的粮食!严寒、干旱、风沙,哪一种天灾不带走许多我的同胞,我们想活得好一点,有错吗!”
“那也不该图谋我朝土地!”
“天地自然!土地上没有刻着你们的名字,能者居之——”情绪太激烈,亓官尧察觉这一点,语音一转。“你同我说过的,人人平等,谁都有追寻幸福的权力,不是吗?”
容寒璧瞪大眼睛,一向苍白的面庞都泛出红意。
“你说认同我的想法,那你做到了吗?”
“西夷之战不过是一场结局,开始的原因难道你不知晓?如果不是夷族一而再游掠我边境城池,甚至一度挑衅甚至屠杀百姓,会引来这场祸事?”
她似乎被戳到心底疮疤,连素日寒潭般寂冷目光都泛起水雾。
“你有父亲母亲族人,你为之谋划,没有问题,但你不该用它来攻击我,我也有父亲母亲族人!我母亲为我一步一叩上大登殿,我却该为你的“人人平等”来针对他们?”
容寒璧阖上眼,眼睫如蝶翼般颤抖,不叫任何人瞧见她的悲怆。
“人人平等,不是这样的……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主掌话语权的权力者不会认可它的正确,结构性的压迫不是只喊一句自由意志就可以挣脱。它会为我招来这样的痛苦,是我该得的。是我不该……我应该把它死死埋在心底。”
“但亓官尧,你用它来刺伤我,也不过是仗着它的光,使我把你们当人罢了。”
容寒璧再次睁眼,眉目湛若冰石,先前因为幼年玩伴的温和,如今消失在眼底,她冷然道:
“亓官尧,我母奉陛下密令,已在进京路上。她是你回返西夷的交接人,你最好别再用我去刺激她,上次一别前,我说过,我对你不会再留情。”
亓官尧怔怔望着她,她方才激烈对峙时的锋芒太耀眼,为她口中“人人平等”的辩驳更甚。
直到这一刻,他好像才明白,她口中所言的确实是她心中所坚持的,而从前他一直以为这话不过是小姑娘家天真的认知。
他确实刺伤了她,然心中却不似从前自己充满愤恨的每一个无眠夜晚那样,幻想着自己伤害她后有多畅快。
两国交战,没有对错,他从很久前就知道,而他也不曾像容寒璧所想那般,对她有多不共戴天的恨,她不了解贫瘠土地成长的孩子。
高贵的身份,华贵的饰品,不是与生俱来的,数不清的争夺与厮杀,刻在夷族贵族骨子里的不是什么家族,是
成王败寇,是弱肉强食。
用手段欺骗,用言辞引导,都是亓官尧心知肚明的,让他真正在意的或许是——
“你真是很不一样。”
一切浮于表面的情绪都消失殆尽,他慢慢附身,像盯着什么稀罕至极的宝贝般着迷。
“不论是小时候的天真,偶尔的惊世之言,还是如今一如既往的清醒。”
容寒璧对他的变化感到不适,侧头躲过亓官尧的气息,蹙眉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带你回西夷。”亓官尧不再掩饰目的,他咧牙一笑,有着兽一样的野性,“我喜欢你,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见容寒璧忍耐不语,他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蔑视,便拉开容寒璧的手,露出那道西夷之战后被自己愤而撕咬的虎口,缱绻地摩挲着那里。
“这道疤,多次的放任……你心里也有我,不是吗?”
“这不是喜欢。”容寒璧没有放任他的言论,直白否决。
亓官尧挑眉,冷笑道:“你很明白?你喜欢谁?那个小白脸?”
“你口中的小白脸,不止一次让你吃瘪。”
亓官尧慢慢收起笑,眼神闪烁寒光,“我都没说名字呢……”
“无论你指的是谁,我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容寒璧跟突然长了嘴似得,坦然到不像话,奈何听者却不是天底下最想听到这话的某人,而是十分看不惯,如今到一百分看不惯此人的亓官尧。
亓官尧早已没了笑意,他这些年如蛆跗骨般扭曲在容寒璧的阴影里,明白她有多纠结多拧巴,如今能这样告知他,证明在她心底,早已有明确答案。
他握不住她了。
亓官尧用凶狠掩盖住怅然,卡住容寒璧的脖子,低语般对她,又似对自己道:“由不得你。”
“天涯海角,一切都由得她来去!”
天雷炸响般,门外一道洪钟般女声响彻天地。
房门被人撞开,亓官尧起身看清门外女子面容,即便心有所料,仍是对此人面容心有余悸。
“肃和长公主……”
亓官尧知晓这位的厉害,在心腹守护下飞快转移下出了房门,最后看了一眼面露惊喜的容寒璧,不舍一叹。
此去一别,便不能仗着西夷遗族的身份,借着仇恨再纠缠了,心绪遗恨下,他又在看到一道令他一百分不爽的人影往容寒璧冲去,不由冷笑一声。
就让他借着最后的机会,再放肆一把吧。
取弓拿箭,千锤百炼的箭法,使三根白羽同时射向人群。
只见长公主眼疾手快,一剑斩落两根,但仍有一根疾冲,方向正是容寒璧处,同一刻,他身处之地亦深陷箭雨,闷哼一声,亓官尧捂住伤处遁向远方,嘴角竟有笑意。
你容寒璧不会有事,但有事的那一个,你会为他动摇吗?
那边,肃和长公主目眦尽裂,失声往想往容寒璧扑去间,已有一道青色身影挡去。
是谢玦!
而与此同时,一双素手自谢玦身后探出,紧紧抱在谢玦脖颈上,往旁倒去,烟尘具散,二人一上一下倒在地上,没有声响。
待肃和长公主挥散烟尘看清,看到自家素来淡漠的女儿仰躺在地,颤着手环抱着身上的青年,握着他脊背那根没入体内的箭矛与满手黏腻,正安静流泪
在上一秒,谢玦用最后的清醒在容寒璧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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