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往事缥缈

“为什么?”

按照她从前的性子,不会问得如此直白。即便要问也是委婉的去探听此中原由。对长辈如此发问显然不妥,正想着如何解释,自己并非是不情愿府中安排。

沈慕时锐利目光扫来,眼神闪烁间透出一股洞察秋毫的凌厉锋芒,开腔道:“事出有因,你无需多思。”顿了半响,幽邃漆瞳中不动声色的浮起一抹波澜:“殿下未向你提起过,在缅因时,遇了刺杀?”

“……”她神情茫然,此事燕宁只字未曾提过。

“当夜粮草被烧,殿下险象环生,我的过失最大。”沈慕时面色严峻,黯然望向她。忧郁眼瞳里显露出一丝复杂,手掌按在桌面,继续道:“北国铁骑攻下缅因后,殿下下了屠城令,杀尽城民。”尾音咬在牙缝中,似是不大愿意提起:“不服军令是行军的头等大忌,我……”

微聚瞳孔里映照出漫天火光,蝼蚁般四处逃窜的人们,冲入他回忆里。

“大司马。”军营前,副将谭凯递上一坛烈酒。

沈慕时侧目看了他一眼:“城中屡次出现暴乱,酒就不喝了,守好军营。”

“天气寒凉,大司马喝口热酒,休息一下吧,今夜属下亲自巡逻,不会有事的。”谭凯立在他身侧,望着整车整车的尸首从眼前运走。

接连几日的征伐,沈慕时的确有些疲倦了,接过酒坛猛灌一口,烈酒烧灼干哑的喉咙,带来一丝近乎疼痛的麻痹感。

后半夜只有运送尸首的车辆来来往往,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慕时靠坐在篝火旁,望着火焰跳动,视线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中惊叫声四起,烈焰在夜空中舞动。

“救火!快救火。”

沈慕时猛然惊醒,麻痹感还未完全退去,眼前一片昏花,他晃了晃脑袋,试图看清眼前景象,随手抓了个提水的士兵:“怎么回事?”

“大司马。”士兵神色慌乱看向他,焦急道:“粮草被烧了。”

沈慕时胸腔猛然收紧,来不及多想,抬腿往粮草囤积的方向行去。

“不好了……不好了……”火光里冲出一个满身是血的内侍,踉跄着跪倒在沈慕时面前:“殿下,皇子殿下遇刺……”

来不及细问,沈慕时飞快的往皇子营帐跑去。

蜿蜒血迹布满正在燃烧的营帐,内侍哭喊着招呼士兵救火。

沈慕时未及细想,接过满满一桶冰水从自己头顶浇下,毫不犹豫的冲入火光里。

刚冲进营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脚边,匆匆瞥了一眼,那血淋淋的人头正是谭凯。

沈慕时下意识举起手中利剑,对面陌生少年正架住受伤的皇子。

少年着青色内衫,身形修长单薄,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噙着一股韧劲。

“放开殿下。”沈慕时警惕的盯着他。

青衫少年眉宇间满是敌意,很快又恢复平常,狐疑道:“大司马真是护驾来的?”

光顾着观察皇子的情况,沈慕时才注意到这少年,浑身上下布满血渍。

“先出去再说。”燕宁被浓烟呛得有些睁不开眼,看沈慕时似是为了救自己而来,渐渐卸下防备。

沈慕时脱下打湿的披风遮住燕宁,闷头冲出火光。

后得知,密谋行刺者竟然是谭凯。

谭凯是沈慕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此次出征更是让他替了陈夙的位置,难免不叫人怀疑,沈慕时是为了摘清自己的嫌疑才冲入火海,不然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护在殿下身边。

谭凯行刺失败,他可是剑指救驾之人,他当时在想什么?

亲信背叛差点要了燕宁性命,生死攸关,倒是值夜的少年救了他。

少年名叫景启,不过十六年华,现是北国步兵营中一个小卒。

他本也是官宦子弟出身,有极高的武学天赋,精通刀枪剑戟,原不该如此,而命运似乎并不眷顾他,族亲犯了贪腐之罪,连坐满门,景家人沦为流民,再无出头之日。

景启不服命运,冒险投效军营。

这番救下皇子殿下,虽身负重伤,却立了大功。

他割下逆贼头颅,得皇子青眼,当夜便封景启为副将,顶替谭凯一应职务。

背逆之乱平息,清点损害发现,不止是军营,整个缅因的粮草也被烧毁,救下的余粮根本无法支撑大军回城,粗略的搜刮了些富绅府邸,虽有所收获,但面对长途跋涉,仍是杯水车薪。

燕宁不得已留下重兵看守俘虏,这些重兵多数是沈慕时的部下。

粮草短缺,他们却要被留在缅因,沈慕时极度不满,却还是强压着,执行了这条军令。

由景启相护,皇子率突击队先行,沈慕时垫后,防的还是自己人。

雪地行军艰难,半路突降冰雹,大军只得就近躲藏。冰窖不能燃火,所有人都是硬抗着,后头粮草断绝,分食战马……

“君臣之间一旦生出嫌隙,就好似是开裂的冰面,看上去不甚起眼,却再也承不住力。”沈慕时黯然目光里夹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平静……

*

夜色如墨,寒风吹得灯笼轻晃,柔和光亮映照出纷飞雪花。

沈慕时肩头染上霜白,手执油伞倾向一侧,伞下阮舒窈走得轻缓,毛茸茸的斗篷遮住小半张脸,一双水灵眼瞳泛着雾气,两人踏在雪地,投下深浅暗影。

谭凯行刺之事,沈慕时难辞其咎,皇子面上并未追究,却对他有所设防。

“兄长问心无愧,殿下自会查明。”她相信沈慕时,不会指使谭凯行刺,这必然是有人陷害。

然而沈家对所谓的从轻处理并不抱有希望。

十八年前沈家就遭诬陷,下过大狱,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也不稀奇。

想到阮舒窈回府不过数月光景,未享沈府庇护,倒叫她先受牵连。

赵氏提出,送她去辽东避祸,老太君与沈慕时也就心照不宣的允了。

她极力在中间劝和,说自己逗留宫中并非受皇子胁迫,皇子也不会用自己来牵绊试探沈家。若皇子真要问责,她更不能离开。

就像她刚入府时,沈慕时所言,‘既入了沈府大门,便是一家人,无论往后发生什么,都会站在她身后。’

她待沈家,亦是如此。

“实在不想离开云州,也不逼你。”

沈慕时明白她下定决心,算是松口。

止步停在她身前,像是对抗着什么不可名状的苦痛,目光晦涩,深吸一口气,犹豫道:“你既不肯走,有一桩事,迟早也会知晓。”。

阮舒窈不禁心中一紧,抬眸看他。

“明日陈夙出殡,你去送他一程吧。”沈慕时握紧拳头,尽力让字音落得轻缓。

好似寒风灌入耳膜,阮舒窈感觉脑袋一阵刺痛。

清纯明亮的眸色骤然黯了下去。

难怪自己问了一圈人,都不肯告诉她,陈夙可是受伤?

他们究竟要瞒到何时?

混沌脑海像是被棒槌打过,她张了张口,喉咙涩哑:“是王宗瑞,杀了他?”

“是不是?”

沈慕时聚目看她,神情透着不忍,低哑音色哽咽道:“王宗瑞已被收押,但他不承认杀人,府衙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陈夙的尸首之所以等到现在才下葬,也是为了配合府衙解刨验尸。

阮舒窈阖上眼眸,泪水在眼眶打转。仿佛陈夙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动,温煦模样,笑得格外好看。

“我可以为他作证,我可以……”她哭着去扯沈慕时衣袖。

在她心里,陈夙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少年拜将,他的人生是那样灿烂繁华,他本可以稳稳当当过完桀骜又自由的一生。

他不该早逝的……

-

一片白茫茫的路面风雪肆虐,天地间像是被什么笼罩着,闷得透不过气。

“姝妍。”

记忆里陈夙低音唤她,冻得通红的眸子在与她视线相对时染上笑意,迟疑着开口道。

“没什么,以后再说。”

***

往事缥缈,铁甲安在。

陈夙出殡之日,天空阴郁,凛冽寒风夹杂着飞雪。

陈府请了有名的法师,诵慈悲十王宝忏超度亡魂。

众法师对卷讲经,引幡招魂,族中三代祖亲齐聚,陈夙的棺木由属相相合者,慎重抬上灵车。工部尚书陈柏军亲自抱着儿子的牌位,长长送葬队伍哀痛抹泪。

阮舒窈腰系孝巾,素颜立在人群中,泪水无声地滑过面颊,心中满是愧歉。

脑海里不自主想起陈夙对她喊的那句:“分头跑。”

望着朝低洼奔去的陈夙,好似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永远消失在风雪里。

沈慕时默默立在她身后,泛红的眸子凝视前方。

寒风穿过低矮云雾,往生钱在墓地上空盘旋。

众人注视棺木慢慢沉入挖好的墓穴里。

关于他的一切却越来越清晰……

陈夙勒马散漫的望着她,抿嘴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本将军已通知沈府,明日一早,到云州城。”

“沈姐姐,你瞧他,整个北国犯下军规最多的人就是他。”

“年轻这辈中,陈夙算是出挑的,无论家世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你以为我愿意留守北国,下次打仗,我就主动请缨,免得在你面前晃荡。”

-

最终,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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