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算白来

一空垂眸看她:“此书本分为上下两册,大约在景治年间,世外高人用梵文所著,读得懂的人极少,故而称之为天书,上册原是老和尚的随身之物。很多年前,老和尚受小友相邀,到北国传授佛法,所谓的续命天书就是那时,留在了北国。后来北国突发宫变,天下纷争乱作一团,老和尚自此别了北国,辗转至西域。”

一空脑海浮现出儿时景象。

金乌城人尽皆知,少主羌祁安天资超凡,足月时便会说话,五岁博览群书,是个神童。

然天妒英才,他生来患有不治之症,巫医说他活不过七岁,他是城主赫连楼与女将羌婼的唯一孩子。

按羌婼族中习俗,他随母姓羌。

看到阿母为他偷偷落泪,幼小的羌祁安在心中起誓,不要阿母伤心,要好好活下去。如是越发用功,只为寻得破解之法。偶然读到一本梵文,记载了七星续命,灵石采练之术,正是续命天书下册,他半知半解,便照着书中修习,不慎走火入魔,命悬一线之际,老和尚出现。

老和尚说此书诡变,有违天理,引人间动荡,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最终,老和尚还是用续命天书,救了小僧性命。”

此后,金乌城少主羌祁安,拜入佛门,成了如今的一空。

“那你为何,还要把天书,给映月神宫的人?”说来此书当胜过世间无数,也是因为此书,金乌城才惨遭横祸。早先在天鹏口中得知,羌祁安的父母族亲乃至金乌城部下,为了护他,被虐至死都不曾提及过他的下落。如此深仇大恨,皆因此书。最后,他却轻易交了出去?

……

那日藏经楼里,天鹏的话字字句句往阮舒窈耳朵里钻。

“即便是下地狱,该杀的人,我还是不会手软分毫。我不后悔的事,没必要悔过,倒是少主你,放着血海深仇不报,你难道就不会后悔吗?”

“万物归一,皆为空。我亦非你口中的少主。”一空凛冽立于他身前,神色平静如茫茫雪涧。那种苍凉感与今日雪景竟是如此相似。

后来的事,阮舒窈不知,但她知道,没有人会放下血海深仇不报,哪怕他是圣人,是一空。

一空微垂下眼帘,藏去眸海深澜。音色清淡道:“映月神宫所效忠之人,便是他身后之人。”

顿了一响,瞧见阮舒窈眉眼处冰霜凝结,染上几缕晶白。一空眸海愈沉,欲言又止。

“所以,你是想看映月神宫之人,究竟会把天书交给谁,你要揪出幕后元凶,你要复仇?”阮舒窈大致断定心中猜测,映月神宫的身后,是王宗瑞,这也是天鹏等人盯上王宗瑞的原因,加之自己亲眼所见,庞大密室里王宗瑞草菅人命,他罪不可恕。

密室之事牵扯甚广,王宗瑞又是皇亲国戚,没有十足把握,根本无法与之抗衡,阮舒窈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回到沈府已是烧高香。

如一空所言,她之今日,来之不易。

有些事,自有他人去做,无需立于人前。

“你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是想让我放下,对王宗瑞的仇怨?”阮舒窈看向他,幽兰般的眼瞳里侵染迷茫。

瞬息,一空抑去深眸里的微末情绪,淡淡开口:“小僧倒是不知,你们之间,有何仇怨?”

“……”阮舒窈初到北国,与王宗瑞算不上相熟,陈夙一案,自有陈家人去伸张,若说交好相助,也当是她兄长沈慕时操劳,万没有她一个闺阁女子,冲在前头的道理。

不过她已打定主意,定要救出密室里被困的女子。

何况,王宗瑞还玷污过阿姊,阮舒窈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无耻,残虐成性,人人得而诛之。”

难以启齿的细微情绪落入一空眼瞳,他掩去骤然黯淡的视线,那一垠晦暗仿是触到无尽深渊。

阮舒窈并未察觉这一微末变化,继续道:“王宗瑞奸猾狡诈,手段阴狠,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天鹏不止一次吃过他的亏,如今闹出动静,他怕是会更加提防。”

“所以,这便是你所困之事?”一空音色温和,不等阮舒窈答复,自道了一句谚语:“阿弥陀佛,今日女施主得第一签,可还有不解之处?”

阮舒窈本是陪老太君求福,对于这个第一签,实未抱过希望,浅笑道:“多谢圣僧解签。”

一空微微点头,双手合十算是作别。

阮舒窈行过礼,未再多做打搅,拢了拢大氅转身离去。

孤鹜亭一空久立,脑海深暗处,浮屠寺里的那场雷雨侵扰心神。

他仰头跪在雨中,眸光泛散,一声声闷雷仿是要打在他身上,心肺灼烧,头痛欲裂。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抹倩影,她向自己行来的画面如何也压不下去。

那抹倩影与阮舒窈离去的背影重合起来,世界变得安静,他仿是又回到了雨夜,只是再没了恐惧。

若有若无的,好似道了句:“我让你如愿,你也不算白来。”

*

冬日寺庙,飘雪成绮。

敬完香老太君一行人安排在后院歇息。阮舒窈正往那边走,一个面容稚嫩,身着青袄的小丫鬟碎步跑来:“二小姐。”

“二小姐。”小丫鬟鼻头通红,显然是路上赶得急,冰冷寒风大口往嘴里吸,喘声道:“老太君让奴婢来迎一迎您。”

“是皇子殿下驾临。”小丫鬟忙补充道:“老太君事先也不知,这会子殿下已经到后院了,老太君嘱咐,你去时格外谨心些。”

见阮舒窈似是不为所动,小丫鬟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二小姐,我们快去吧。”

阮舒窈微怔片刻,想不通他来做什么,温声应了句:“好。”

*

从参差台阶望去,后院屋顶一片白茫,雪花蓬松堆积,像是披上绒毯,阳光照射在冰挂上剔透晶莹。

雪虽未融,阮舒窈倒也不觉得冷,推开门暖风袭来醇厚檀香,她悠然抬眸,木榻上男子面容冷峻,周身萦绕一种无形压迫感,贵气逼人。

禅房内燃着炭火,他已褪了大氅,腰间玉带很是打眼。

燕宁目光落在少女发髻上,紫玉宝簪挽住三千青丝,雅而无俗,白皙小脸光滑细腻,玉口嫣红,相较从前软糯可人,如今倒是多了几分娇贵,道不尽的美艳光鲜。

察觉到某种炙晦眸光,她规矩行过礼,退去老太君后侧。

见众人实在立得太过规矩,燕宁搁下茶盏,神态还算客气道:“都坐吧。”

“谢殿下赐坐。”老太君恭敬应答,面上流露出感激之色,显然是对燕宁的身份地位极为看重。

“老太君身体可还康健?”燕宁语气平淡,不过分尊重也不过分疏离,眉宇间隐着一种不易接近的威严。

“谢殿下关怀,得天家庇护,臣妇一切康健。”老太君谨慎措辞,生怕有何失礼之处。

北国君臣素有鸿沟,加之沈慕时被大理寺收押,沈府人心惶恐。

“何时入的寺庙,可已敬香?”燕宁手指轻触过茶盏,并未端起。

此言问得突兀,倒像是在没话找话,有意舒缓无聊的氛围。

看似随意的余光扫过,令人莫名生畏。老太君心下一怔,丝毫不敢怠慢,对所问之事恭敬作答。

不过是闲聊几句家长,却把沈府上下骇得不轻,反复推敲琢磨,皇子殿下言词间可还有其他深意?

自始至终,他未与阮舒窈说过一句话,离去时也驳了众人恭送。

*

此行还算顺遂,老太君吩咐周管事打点一番,半个时辰后启程回府。

阮舒窈借口掉了香囊,趁此时间说是出去寻寻,陈秀宛本要同去,被她留下与祖母说话。

一路上身着青袄的小丫鬟寻得仔细。

阮舒窈矗立原地看她,轻声道:“你我分开寻吧,申时五刻在此处会合。”

“小姐,兰溪寺这么大,若有刁民冲撞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就让奴婢陪在您身边吧!”对小丫鬟来说,守护沈二小姐,比寻香囊更为重要。

“时间紧急,分开寻是最好的,那就申时三刻,即便寻不到,我们也回去。”阮舒窈宽慰。

“可是小姐……”

“我的话你也不听?”阮舒窈佯装不悦。

“奴婢不敢,那小姐不要走太远。”小丫鬟满是担忧。

“知道了,你也多加小心。”阮舒窈音量轻柔,与丫鬟分开两头。

约莫行了半里路,阮舒窈来到一座塔前。

此塔年久失修,已看不清牌匾字迹,败落景象与恢弘庙宇有些不相称。

已过去一刻钟,她仍立在原地不动。

脚底隐隐沁入湿寒,北风吹过,不由打了个喷嚏。

“沈二小姐。”一道寡柔男声传来。

阮舒窈转眸看去,太监模样的男人正抱着烫金暖炉吁吁往这边跑。

塔下。

燕宁向她行近了些,巍峨身躯挡去一片寒流。

“你在等我?”他问。

阮舒窈抱紧暖炉,用掌心余温搓了搓手背,反问道:“你不也在等我?”

燕宁澜漫垂下眼睫,声音略轻:“父皇下令准王宗瑞回府,若大理寺查不出确凿证据,证明陈夙是被他所杀,他可不必再回狱中。”

“……”阮舒窈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脚底像是直接踩在冰面。

“同样,大司马也能回府,需罚俸半年,可从我的私库补上。”他尽量说得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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