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臣双腿不听使唤,一阵惧意从心底腾起,极力维持笔挺身姿,倒是装出几分文人风骨来。
“多谢挂怀。”转言欲要回旋窘况,沉着恭维道:“燕公子乃世族贵胄,离帝都已有些时日,想必是有紧要事务在身,但凡用得着李某之处,还请尽管吩咐。”
青年:“必然,用得着的。”
李修臣总觉是有何处不妥,本想再试探几句,可这燕公子性情不定,气场凌人得很,应付起来疲感吃力,反思己过亦无得罪之处,心想许是自己多疑多虑了,强颜笑道:“刀剑无眼,公子当心。”
“燕公子,你没事吧?”
疾步而至的刘长庸,观其似是要剑指李修臣,脑海飞速旋转,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李修臣哑口无言,这刘长庸昏了头不成,明明手持利器,盛气凌人的是燕公子。
青年挑眉一笑:“刘长庸,你不该啊!人家李大人今日新婚之喜,你这般滑稽作甚?”
北国使臣奉命找寻沈载舟的遗腹子,刘长庸受令暗中协助,此事知晓者不在少数。
李修臣心中憋着火气,一时没有想起来。
只注意到这燕公子,方才可是直呼堂堂四品钦差大臣,刘长庸?故而对他的真实身份愈发好奇。再观一向肃穆的刘大人,非但毫无怒意反是面带微笑,颇为恭敬。
心中暗自揣摩,有些人生来便处高位,座明堂,深孚众望,赫赫之光,哪里还需拘泥小节,此时的李修臣,一边惭凫企鹤,一边想着如何结交。
刘长庸悟出些弦外之音,反思自己确实略失分寸,神色凝重几许:“是下官失宜。”
“那稍后,可要陪李大人多饮几杯才好。”青年平和语气,不辨喜怒。
还喝?
二人齐齐望向他,各自打鼓。
他一句李大人,倒是喊得李修臣背脊发麻,四肢微僵。
四品钦差他尚且直呼名讳,小小知县,自然担不起他这句大人。
刘长庸招手示意小厮奉上酒坛。
明月洒向青槐树,映照出银白光辉,微风轻拂,星星闪闪点缀其中。
三人临风立于树下,权贵加持越发显得耀眼夺目,仿是一幅诗意正浓的画卷,令人心神向往,肃起崇敬,众宾客寻来也只是远远看着,万不敢打扰。
然而实际窘况非旁人所想。
凉风掠过发丝,李修臣额头渗出的冷汗清晰可见,他面色苍白,刻意避开那道凌冽目光,颤声道:“下官,确实不曾见过紫铜春蛊。”
刘长庸身体微微前倾,打出一个酒嗝,手掌拍在李修臣肩头,呓语道:“你不必紧张,把知道的说出来便是,也不怕告诉你,此物虽是宠妃骊姬要的,却终究上不得台面,妖妃想以此物献媚固宠,少不了引诱圣上纵.欢,长此以往有损龙体,国本动摇,丢了才好呢。”
李修臣呼吸浅快,紧握酒坛的手指,稍稍松动:“贡品途径永邑县,不少人对此物皆有耳闻,护送使臣离去时,并未提及遗失贡品之事,下官实在不明,岔子出在何处?”
刘长庸摆手:“因为铃铛被调了包,确切来说,是紫铜铃铛里的侍春蛊,被人换成了相似大小的春蚕,献进王宫时春蚕已死,骊姬大怒……”
暗夜里,没人注意到青年眸低腾起的寒意,加之这些时日探子上报的消息,‘侍春蛊入体前,需先吸食受蛊之人的鲜血,入体后才会认主,奉献自身躯体与受蛊者血肉相连,据缅因使臣所言,若不清楚其中厉害关系,莽撞施蛊必然凶险异常,春蛊一醒噬咬血肉,重则人蛊共亡。’
‘在缅因已有先例,侍春蛊罕见,某富甲权贵觅得此蛊赠与貌美平妻共享极乐,府上大夫人嫉妒发狂,偷偷滴入了自己的鲜血饲蛊,夜里貌美平妻引蛊,蛊不认主,活活将人咬死。’
她那么怕疼,当时,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而这李修臣一问不知不明,怕是只晓得侍春蛊的妙处,却不知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该杀。”
青年黑瞳侵染血丝,手中酒坛瞬间被捏得粉碎,血液混着浊酒滴落,周身散发出令人猝然胆寒的厌戾之气。
身前二人霎时震住,茫然不解这怒气何从。
刘长庸急忙招呼侍从过来包扎,结合前后脉络再三回想所谈之事,‘妖妃想以此物献媚固宠,引诱圣上贪欢,得知侍春蛊被调包,妖妃大怒,赐死接应使臣及无辜宫女四人……’燕公子必是思至此处疾恶如仇,认为妖妃该杀。
李修臣莫名心虚,一个寒颤向后退了半步,都说居高位者喜怒无常,看来是真的。强忍头皮发麻,巴结道:“燕公子可是醉了?府衙备有上好客房,稍后挑两个伶俐些的丫头,伺候您早些歇下可好?”
青年冷眸睨向他:“好啊!燕某正欲多住些时日。”
“如此,我也搬来府衙同住,办案上堂更加方便。”刘长庸自觉此番安排再好不过。
李修臣隐隐察觉燕公子似是另有深意,咧了咧嘴,脸上笑容略显僵硬:“小小府衙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青年神情蓄着淡淡揶揄,黠然一笑:“哈哈哈。”
并指悬在李修臣眼前。
李修臣思绪混乱,脊梁骨窜起寒意,完全猜不透这燕公子又欲何为。
每每与他谈话,总会生出他早已洞悉一切的错觉。
青年神色转冷:“李大人的酒,还未喝呢?”
李修臣本已是喝多了,全倚着惊虚后怕吊到现在,掂了掂坛子里沉甸甸的酒,强忍住胃里翻涌,深吸一口气,闷头豪饮起来。不消片刻便烂醉如泥昏天黑地,隐约听见燕公子吩咐。
“刘长庸,趁着满堂宾客聚集,劳你携众人,亲自送李大人洞房,贺他,新婚之喜。”
新房中,林千娇早掀了盖头,陪嫁丫鬟进进出出打探了一番又一番,只知宴席吃到一半,新郎官不知所踪,结果是在后院被灌得烂醉如泥,好些亲戚颇有说词。
这可是她林千娇的婚宴,竟敢叫她丢了脸面,如何也平不下怒气,正欲摔桌子砸碗,一片喧闹声袭来。
*
翌日。
阳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微微泛起光泽。
一盆水重重泼去,几缕热气袅袅,须臾消散。
屋内传来嗔骂声:“不长眼的东西,毛手毛脚,如兰不在你们是连头也不会梳了?这梳的是什么,拆了拆了,照往常样式梳。”
“夫人,您与李大人已成婚,发髻样式与从前是要不同。”丫鬟小心翼翼解释。
林千娇自然知晓为人妇当盘发,可望着铜镜里的人儿,又莫名不甘,心中杂念纷纷,咬牙问:“他竟还未醒?”
已是日上三竿,从昨夜李修臣被众人抬回来到现在,只知道一动不动的躺着。
“大人新婚之喜自然高兴,许是醉的太狠,奴婢已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这会子便去取。”丫鬟神色略有惧意。
“去罢。”林千娇胸脯起伏,侧目望向门口,正见一翠色身影行来。
身着翠色薄裙的丫鬟正欲凑近说些什么,余光骤然瞥见已穿戴齐整的李修臣。
林千娇转身,见李修臣身着官服,强压下心中不悦,急声道:“夫君新婚第一日,父亲不是准你告假了吗?”
“实在抱歉,昨夜我喝多了,着官服,是准备去拜见钦差大人和燕公子,夫人可要同去?”李修臣语态温和。
听闻燕公子,林千娇的心仿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她自然想去,可不想和李修臣一起去:“昨夜等夫君等的太晚,有些染了风寒,请夫君务必转告燕公子,钦差大人,改日妾身康健,再亲去。”
李修臣笑容温煦,本欲再夸赞几句,望见屋外贴身小厮有意在门口晃了晃,只道了好,便匆匆离去。
行过后院游廊,环顾四下无人,小厮这才递上信函:“禀大人,数次核实,帝都虽遍布权贵,却并没有什么姓燕的世族,甚至无人听闻过他。”
李修臣敛起阴笑,瞥了小厮一眼:“遇匪之事查得如何?”
“县城周遭据点,都是跟大人打点过的,未打点的早被端了山寨,遇匪之事,是有人蓄意为之。”
李修臣微微敛目,轻揉着太阳穴,示意小厮行近些,低头一番耳语后小厮健步离去。
李修臣走后,身着翠色薄裙的丫鬟赶忙伏低身子,凑到林千娇跟前声情并茂道:“小姐果然猜的不错,姑爷他真的,在外头养了女人。”
林千娇双手攥紧成拳,重重捶在梳妆台上,脂粉飞散一地。
自她及笄起便立志非世族公子、王权贵胄不嫁,若非一连数载也未寻到合适的,反落了个眼高于顶的名声,到如今已过双十年华,这才答应下嫁李修臣,且不说婚前与他已有协定,此生断不可能与旁人共侍一夫。他且好,竟敢欺瞒自己。嫁过来第一日,就让自己受这样大的屈辱,气急之下嘤声哭了出来:“我绝不容他。”
“奴婢这就去找姑爷回来,当面责问个清楚,小姐该出气的出气。”丫鬟如兰少时便随身伺候林千娇,自然也是最懂她的。
林千娇眼中腾起怒火,这种背叛纵然使她无法忍受,却也谨记出阁前父亲交代的话,‘遇事切不可莽撞,思虑再三仍觉不妥之处,回府上当面相商。’
她渐渐收拢情绪,嗤笑道:“这男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你当面问他,他会乖乖承认才是见了鬼,我林千娇岂是区区书生就能随意愚弄的。下嫁他,无非就是看中他性情温顺,体贴入微,肯事事忍让我。胆敢拂了我的面子,定不能叫他好过,寻些个得力的,把那贱人剥了皮丢到他面前,算是警醒他,看他往后还知不知收敛。”
备注:燕公子就是沈毅之哈,不知道小天使阅读时会不会觉得混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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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惭凫企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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