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霁推开一扇半掩的柴门,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反而干净得近乎冷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混杂着壁炉中木柴燃烧时的干燥气息。
洛霁皱着眉,毫不温柔地将闻昭丢在了屋角唯一那张柔软的榻上。
榻上的棉布很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闻昭在昏迷中触到这片柔软,无意识地蹭了蹭,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因高热而显得有些可怜的呻吟。
洛霁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
那张总是故作冷静的脸,此刻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因不安而微微颤抖。
“……麻烦。”
洛霁低骂了一声。她就该把这个麻烦丢在驿站,或者直接丢进山谷喂狼。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终究还是在榻边坐下。
她伸出手,贴在了闻昭的丹田处。
冰冷的灵力探入,瞬间便触到了那片狼藉。灵台碎裂,经脉中满是因风寒而四处乱窜的、混杂的灵气,更深处,还盘踞着一股她也看不透的、阴寒诡异的力量。
若换了旁人,此刻该能用最温和的水磨工夫,花上十天半月,慢慢替她梳理。
但洛霁不是旁人。
她懒得用那种温柔的办法。她有更便捷、更快的。
她调动起自己的本源灵力,那股热烈纯粹的力量,如同一道解冻的冰河,强行冲入了闻昭那几近干涸的河道。
……
闻昭是被一阵剧痛唤醒的。
那不是高热的灼烧,也不是伤口的钝痛,而是一种更尖锐、更刺骨的“冲刷”。像有无数根火热的针,正沿着她堵塞的经脉,强行碾过。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这股霸道的力量下战栗。
她费力地睁开眼,混沌的视野逐渐聚焦。
她看到了坐在榻边的洛霁。
洛霁闭着眼,一只手正贴在她的丹田处,眉头微蹙。
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出她那张过分苍白的脸。
她的唇色很淡,不复平日的血色,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几不可见的冷汗,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颊边,让她那张总是带着嘲弄与不羁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脆弱的疲态。
而那只按在她丹田处的手,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闻昭的心莫名一紧。
她的念头比思绪更快,几乎是本能地、沙哑地开了口:
“你……还好吧?”
洛霁的睫毛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
那双总是带着懒散与嘲弄的眸子,此刻锐利得像冰,直直地刺向闻昭。
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便被一种更浓的、近乎失望的烦躁所取代。
她故意用这般霸道的方式为她疗伤,本就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她本以为,这小丫头醒来,要么是哭喊求饶,要么是咬牙切齿地骂她。
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关切的蠢话。
许久没被人这样问过,偏生这人还是万恶的衡虚宗弟子。一股无名火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
手上那股冲刷经脉的炽热灵力,戛然而止。
“我好得很。”洛霁撤回手,不动声色地将那只微颤的手指蜷进袖中。她抱起双臂,声音里带着她一贯的讥诮,“有这闲工夫不如关心你自己,这副身体跟着你被糟蹋成这样,也是遭老罪了。”
闻昭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稍一动作,四肢百骸都散发着被冲洗过的酸痛。
“我……”
“你什么我?”洛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不合心意的作品。
她本想看看这小丫头的反应,看看她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下藏着的是怨恨、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结果,就这?
闻昭不明白她话中的失望从何而来。
可身体里流转的暖意做不得假,连日来缠磨她的高热已然退去,那股堵在胸口的滞涩感也消散大半。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做的。
她看着洛霁那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脸色,心中那份亏欠感愈发沉重。
不等她开口,洛霁却忽然俯下身,脸上带着一丝恶劣的、看好戏的笑容。
“我费这么大力气把你从鬼门关捞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这装哑巴的。”
她的手毫无预兆地再次按在了闻昭的肩井穴上。
那股灼烈的灵力猛然灌入,比刚才狂暴了数倍!
“唔——”
闻昭猝不及防,一声痛呼脱口而出。那感觉就像有人拿着一把淬了火的钝刀,在强行刮剔她的骨髓。她疼得浑身一弓,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整个人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洛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以及那双因剧痛而蒙上水汽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怎么,不装了?”
“师姐……”闻昭突然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指尖轻轻勾住洛霁的袖角,“太疼了……你轻一点好不好?”
她终于看懂了——洛霁要的不是她所谓的坚韧。
自幼师长教诲,强者最厌烦弱者示弱,因此在洛霁面前,她再痛也不敢吭声,生怕流露出一丝软弱便会遭她厌弃。
但洛霁刚才似乎是失望于她对疼痛的反应。
既然洛霁不想要她“强大”的模样,那必然就是相反的——脆弱。
洛霁想要的,就是想看她服软,那她便如她所愿。
想通这点后,那份强撑的倔强瞬间瓦解。
这声示弱里带着七分真切的痛楚——她本就最怕疼,先前不过是硬撑着不敢表露。余下三分,则是顺着对方心意的试探。
洛霁脸上的表情,这下是真的变得古怪起来。
她盯着闻昭那双蒙着水汽却依然清亮的眼睛,指尖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三分。
这丫头怎么总不按常理出牌?本以为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倔骨头,怎的此刻倒学会扯着袖子软声求饶了?
她本该继续的,既然打定主意要让她尝尝苦头,连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都付了,合该继续到底才是。
可等洛霁回过神时,指尖凌厉的灵流已转为温润的暖意,正不受控制地抚过那些受损的经脉。
闻昭紧绷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中,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发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谢谢师姐。”
洛霁指尖一颤,猛地收回手:“说了几次了,我不是你师姐!”
她退开两步,抱起双臂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气带着刻意的挑剔:“你这身子倒是古怪,若不是有股莫名的力量护着心脉,现在坟头草都该长出来了。”
她眯起眼,话锋一转:“你自己可知晓?”
闻昭撑着榻沿,缓缓坐起身,仰起脸望向洛霁:“怀一长老的弟子名册从未将你除名,你上次还指点过我阵法,自然是我师姐。”
见洛霁要发作,她立即轻声补充,“至于身体……云苓长老只说是‘玄胎蚀炁’,具体我也不懂。”
洛霁呼吸一滞。
玄胎蚀炁——竟是已经绝世的至阴之气!
她强压下心头震动,沉默良久,直到闻昭不安地唤她,才冷笑一声:
“暴殄天物。”
她俯身捏住闻昭下颌,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空守宝山而不自知……废物。”
“什么宝山?”闻昭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知道……”
“连自己身子什么状况都不清楚,”洛霁冷笑一声,素白衣袖拂过榻边,“倒来问我?”
闻昭睫羽轻颤,将未尽的话咽了回去。她听得出洛霁似乎知道些什么,却更明白对方不愿多谈。
“……是我冒失了。”
洛霁闻言起身,衣袂翻飞间已走向门边。
“你救过我两次。”闻昭忽然开口。
洛霁脚步微顿,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没有入魔。”
洛霁的动作一顿。
“你是好人。”
这四个字,让洛霁终于忍不住转过身。
她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嗤笑出声:“好人?小丫头,你这套在虚伪宗……哦不,衡虚宗,是不是很管用?”
她缓缓走近,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你那点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
“你在野马川放那把火,”洛霁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玩味,“不只是为了救我。”
“你是在‘买命’。”
闻昭的脸色一白。
她微微俯身,凑到闻昭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的睫毛。
火光在她们之间跳跃,空气仿佛都变得灼热起来。
“你赌我会被你这‘人情’绊住,赌我这有你想要的药,赌我不会把你这个麻烦丢下。”
她盯着闻昭瞬间煞白的脸,满意地笑了。
“你救我,不过是为了救你自己。”
闻昭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
因为洛霁……说得对。
看着闻昭那副被拆穿后无言以对的模样,洛霁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直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仿佛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洛霁见她沉默,故意凑得更近,指尖挑起她一缕散发:“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不会辩解了?”
闻昭抬眸,眼底水光未退,声音却异常清晰:“我是想求你救我,但当时想救你也是真的。”
“我需要你救?”洛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群废物,我不用动手都能碾死。”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躲?”
洛霁动作一顿,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随即嗤笑:“当然是要留活口问话了,我若出手,他们还有命在?”
闻昭怔怔地望着她,唇瓣微张,却没出声。
洛霁忽然意识到什么,凤眸眯起:“你该不会以为……我打不过他们吧?”
闻昭被她看得心虚,垂下眼睫,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空气骤然凝固。
洛霁气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周身灵力激荡,震得窗棂作响。
闻昭闭了闭眼,只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她暗中运转所剩无几的灵力,开始计算从窗边逃到最近城镇需要多少时辰。
就在她指尖悄悄凝聚起一道微弱风旋时,洛霁却忽然敛了周身气势。
“恭喜你,赌对了。”
闻昭动作一滞。
她又伸手捏住闻昭下颌,迫使她抬头,“既然你这条命是我救的……”
她俯身,在闻昭耳边轻轻呵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