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个字眼,那也只有这几天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任观加快脚步往靖聆的住处走去。
“师尊。”任观抬手叩了两下门。
没有动静。
任观寻思着师尊可能还未睡醒,便站在门外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敲了几下:“师尊,你起床了吗?”
“该吃药了。”
只有树上的叽喳鸟叫回应他。
他不由得提高了点声音,但喊了许多遍还是毫无反应。
远处仿佛还悠悠传来树上鹦鹉的胡乱叫声:“死了,死了……”
任观心里咯噔一下,将手里的碗放到一边就去拨弄房间的窗户。
他翻进去后直奔着卧室而去,来到床前他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他法力高强的师尊,真的有那么容易死吗?
被问起来该怎么办?他为什么要私闯师尊的住所?
任观轻手轻脚地俯下身,看着他师尊因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松了一口气。
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低声道:“师尊。”
靖聆不但没有醒,反而还以为他的呼唤,在睡梦中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任观见他这反应也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师尊好像在睡梦中也不太安稳。
靖聆虽然不是死过去了,但却被魇住了。
在梦里,他见到了很多他记忆里所没有的事情。
梦里,凌云峰依然是那样的凌云峰,扶光居也依然是那样的扶光居。
一个小小的孩子缠在他的腿上,走哪跟哪,就是不撒手,嘴里还不停软软地唤着:“师尊。”
靖聆被叫得心都化了,即使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但他就是知道,这个孩子是任观。
那时候的任观小小一只,一双大眼睛黑溜溜水汪汪地盯着你,仿佛大大的眼睛里只能装得下那么一个人。
小小身体也不像现在那么清瘦,看起来肉嘟嘟的,抱起来软软糯糯。
靖聆就这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笨拙地抓着墨笔往纸上戳,戳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师”,那是他学会的第一个字。
等那个小小的人儿再长大一点,靖聆又看见,他手里抓着一把小小的木剑,在扶光居下的桂花树下挥舞。
那时候的桂花树还没有开花。
他还看见,在热闹的夜市上,一群人手举着一条插满香火的火龙,在街道上戏舞着。但从任观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无数的人腿,于是靖聆把他放到肩膀上举起来。
他们看着那条由无数香火点燃的火龙,蜿蜒游动,恍如是神龙下凡,而那小小的孩子则抱着他的头“咯咯”笑。
到后来,小小的孩子长成了小小的少年,在树下挥舞着利剑,寒芒闪烁,一剑一落花……
靖聆就这样跟着,看着,有任观身影的每一处地方都不落下。
看着那孩子的笑脸,他只觉得很幸福,于是他也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一切都不见了。
他的眼睛又被蒙上了一层薄翳,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吵,真的很吵。
但随着人潮散去后,声音也散开了。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一身黑色劲装。
是上次那个人,拿着剑架他脖子上的人。
随着那人越靠越近,靖聆心里也越来越怕,但他的身体还是定定地坐着,从容不迫。
那人好像向他伸出了手,抵在他的下巴上,拇指重重地按压着他的下唇。
下一刻,那张脸猛然逼近,两片微凉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温热的舌尖不断往他嘴里钻去,肆意掠夺纠缠着他的舌头,不断夺走着他呼吸的空气。
靖聆被亲得大脑发懵,身体也僵在那里。
怎、怎么了这是?
极近的距离,让他的视线透过那层阴翳,对上了一双犀利的眸子。
靖聆感觉脑子里有根弦猛地颤了下,震得脑瓜子嗡嗡响。
那条灵活的舌头还在往喉咙深处钻去,下颌上捏着他的手让他合不上嘴,只能张着嘴任人索取,任由那人和他抵死纠缠。
“师尊……”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进来,靖聆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是任观……这要是被他看到了怎么办?
“师尊!”
靖聆猛地睁开眼,直直撞上任观的视线。
靖聆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起来,扯动了伤口又吃痛地重重砸下去,背部摔到床板上的那一刻痛得他额角冷汗直流。
“啊!”靖聆痛喊一声,表情都扭曲了。
“师尊!”任观被靖聆这一连串的动作吓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人从床上扶起来。
靖聆动作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缓了大半天才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靖聆低着头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小观。”
“弟子在。”
靖聆刚想说点什么,看到任观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适才梦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任观看着自己被躲开的手,心头犹如被泼了一瓢冷水。
心里仿佛被人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任观将手收回,心里无不失落地想:既然讨厌我,那为什么又要在梦里喊我的名字?
任观眼神暗了暗,又扬起头来,佯装乖巧地笑着:“师尊,弟子有一事想请教。”
靖聆觉得他这徒弟真是即好看又听话,可惜他这当师父的着实不怎么样。
靖聆心里有点酸涩:“是什么事?”
“如若弟子去修习所谓的邪门歪道,师尊会如何看待弟子?”
“何谓邪门歪道?”
“譬如巫术。”
巫术,靖聆并不意外。
无论如何这一天都会到来,他生命终结的那天也会到来。
但说到底,任观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是他。
任观没有利用巫术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是他,逼得徒弟只能亲手了结他。
靖聆伸手拉过任观,让他坐在床边与自己平视:“你是个好孩子,为师相信你。”
任观感受着手臂上残留的温度,眨眨眼:“可自古以来,人们对巫术的争议颇大,师尊就不怕……”
靖聆打断他,摇了摇头:“小观,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如何去使用它。有金子一锭,予奢靡者助长荒淫,予贫寒者则温其肌、饱其腹。”
“那我若就是那个助长荒淫的人呢?”
“为师相信你。”
四周一时间变得很静很静,那聒噪的鹦鹉声消失了,唯一流淌的,只有师尊话语在心间回荡的声音,还有那股淡淡的桂花香。
但又很吵很吵,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发出“咚咚”的声响。
“师尊。”任观慢慢靠进靖聆怀里,头轻轻搭在靖聆肩上。
聆倒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呆了一下,半天才怔怔地抬手抚了抚他的背:“我在。”
任观觉得背上传来的感觉似曾相识,像是某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对不起。”任观低声道,依恋地蹭了蹭靖聆的脖子。
靖聆觉得肩膀上的那颗脑袋像毛茸茸的小狗,有点痒,惹得他笑出声:“对不起什么?”
但靖聆并没有等到任观的回答,只觉得脖子旁那颗脑袋又动了动。
任观也不知该对不起哪件事,他对不起过去的很多事。
他本想开口问,从前为什么讨厌他,但师尊却为他带来了一把迟到多年的剑。
说起来,他很久以前就疑惑,师尊屋里为什么这么简陋,简陋到连凳子都只有一张。
现在看来,他师尊大概是因为“一薪二用”,没有多余的钱置办房子了。
但任观不知道的是,靖聆单纯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觉得没必要浪费物资。
靖聆摸了摸那颗脑袋,交代道:“为师明天开始要进行闭关了,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寻到令堂令尊,记得给为师捎个信书。”
任观一时没反应过来:“闭关?”
靖聆点头:“嗯。”
他在观音岛上伤了元气,导致筋脉略有凝滞。
凌云峰的长老劝告他最好去闭关疗伤一段时间。
“那,师尊要闭关多久?”
话问出口,任观才反应过来,其实这个问题也不必问。
银暮神山又被称为小蓬瀛,在神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天池,天池中央浮着一个天然的石台,被称为“银暮天台”。
银暮天台聚集着天地的精魄,得先天正气,在天台上进行修炼,可使修为大增。
但那天台并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天台的支配权通过竞赛每二十年更换一次,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距离下一次更换,还有三年。
也就是靖聆闭关的时限只有三年。
期限一到,银暮神山所有入口都将封闭。
靖聆答道:“三年。”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子离开任观就要下床去。
任观伸手搀上靖聆的手臂,将人缓慢扶下来。
任观看着靖聆径直走向书架,找到一个暗格,捣鼓了半天又从里面捧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
靖聆在任观略带茫然的目光中,将盒子上的结界解除了。
任观依然不解,直到靖聆捧着盒子走到他面前。
靖聆小心翼翼地将盒子轻放到任观手上,似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松了口气。
任观迟疑着打开盒子,只见一串核雕手串端端正正地躺在里面。
这是独次赛兹交给他的东西,什么时候遗落了他竟是一点也没察觉到。
靖聆看着盒子里的手串,语气带了点严肃地告诫:“如此贵重之物品,下次可不能再随意放置。”
靖聆心道:“小马虎,这要不是被我捡到,你的定情信物多半就被人拿去向别人献爱了。”
任观也不知道这手串是干什么用的,自然也就没觉得能有多贵重。
但见师尊把这当稀世罕物,他还是表面虚心受教道:“是弟子大意了。多谢师尊替弟子保管,弟子感激不尽。”
靖聆也无意作过多的斥责,小观是个懂事的孩子。
又见着孩子把手串收入怀中后,动作在原地停了一下,随后着急慌忙地快步往门外走去。
靖聆看着他的身影,站着没动。
这孩子,每次都急着去干嘛呢?
过了一会儿,就见这孩子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碗汤药。
靖聆脸上的笑容立刻没有了。
任观语气有点自责:“怪弟子方才疏忽,将药放在地上,现在药也凉了,恐怕吃不了了。”
靖聆脸上又慢慢爬起了一抹淡笑。
“弟子再去熬一碗。”任观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
靖聆忙拦下:“等一下等一下!”
任观回首,靖聆上来将药碗接了过去。
靖聆笃定道:“能喝的,为师自有办法。”
任观有点为难地看着他,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废话,他正乐得不用喝了,任观要是再去煎一碗,他就不得不喝了。
任观还是看着他,他还是笑。
片刻后,他仍是不失礼貌地笑着,任观仍是看着他。
靖聆:“?”
任观:“?”
“师尊不是说自有办法吗?”
“嗯……是啊。”
“那为何师尊迟迟没有动作?”
靖聆:“……”
靖聆总算明白了,这小子是要等着看他喝下去呢。
他这属于是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下去。
靖聆面上仍是微笑着,心里有点欲哭无泪。
但迫于徒弟在跟前,他不能做出尔反尔的坏榜样,只能将手放置于碗底,用法力热了一下碗里的药。
他对着心里的小人扇了自己两耳光,然后视死如归地将药整碗灌了下胃。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
靖聆忍住想呕出来的的冲动,对着徒弟扯出一个体面的笑容。
突然,门外炸起了一声响:“师尊!”
靖聆眼角有点抽搐,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节奏啊。
门板被拍得“砰砰”作响,没几下就被拍开了。
计景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哎?师尊你门没锁紧啊?”
刚从窗户翻进来的任观:“……”
来人刚把头探进来,就看见了屋里的俩人。
计景呈看看师尊,又看看任观:“你小子怎么也在?”
靖聆看着咋咋呼呼的大徒弟,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e人吗?
计景呈几乎是无视了任观的存在,毕竟这小子一般不理人。
“师尊,我听江师伯说您要开始闭关了?这是真的吗?”计景呈一下子闪到了靖聆面前,靖聆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已经自顾自说上一堆了。
“您不在,弟子一定会想念您的。明天让弟子为您入关送行可好?师尊您端着个空碗做什么?”
靖聆被他炮弹似的一连串轰得一愣一愣的,继而又笑了出来。
这一笑把任观和计景呈都笑愣了。
那笑容就像一潭秋水般清澈温柔。
师尊何曾像这样笑过?
计景呈瞪着眼心道:靠,师尊笑起来也太他妈好看了。
任观则是:师尊被夺舍了。
计景呈也顾不得自己是个大个子,感动得直往靖聆身上扑:“师尊,呜呜我真的……”
眼看着计景呈的手就要放到靖聆的背上去,任观眼疾手快地将他这个缺根筋的大师兄从靖聆身上撕了下来。
“靠,干什么啊你。”计景呈不满地瞪了一下任观,后者则面无表情地回视。
靖聆觉得好笑,主动靠过去拍了拍计景呈的肩背:“又不是不回来了。”又退开一点看着两个徒弟道:“平时要听你们江师伯的话。”
计景呈又拉着靖聆泪声俱下地诉说了一堆临别前的肺腑之言,才带着任观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靖聆就离开凌云峰,前往银暮神山闭关去了。
银暮神山距离凌云峰也不算远,为了离神山更近一点,好沾取点神气,大大小小的许多门宗都依着银暮山扎根立派。
江讴告诉他,杏遥城的事情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让他安心闭关修炼就行。
于是他去往神山的路上心情还是挺轻松愉悦的。
直到他在山脚下仰头看着拔天的险峻山体。
“……”
还能怎么样,来都来了,上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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