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鹤对她的回归并没有任何刻意的欢迎,他依旧坐在亭下玩弄手中的短刀。
游今禾也不在乎他,匆匆瞥去一眼便欢欢喜喜地往屋内走。
她闻见肉的香味了。
走近一瞧,只见桌上琳琅满目,烤鸭烧鸡酱肘子,麻婆豆腐清蒸鱼,八大菜系,满汉全席,游今禾馋得双目放光。
天知道,她已经吃了好久好久的馒头了,这里面,每一道菜色香俱全,她都喜欢。除了那道巨辣无比的麻婆豆腐,素素的,没啥肉,珠玉在前,它便得不到游今禾的青睐。
万事俱备,只欠饭搭子——这屋里真正的主人。
客随主便的道理,她懂。
游今禾向外远眺,晏鹤仍在悠哉悠哉地乘凉。
他闻不见饭香吗?她暗暗吐槽,忽而福至心灵。
游今禾记得,无论是在原著中还是在这几日秘密相处,晏鹤的吃食几乎均以清淡为主,清菜小粥,偶尔有个荤的肉汤算得上盛宴。
今日这仿佛掏空晏鹤一辈子的荤菜,是给谁吃的?又是试探谁的?
显而易见。
她差点被晏鹤做局了。
游今禾当即回忆温荷人设和生平。
温荷是京中镇国大将军温澜生唯一的孩子。十数年前,温大将军死守边城,英勇就义,马革裹尸,体弱多病的温夫人闻此消息产后虚脱去世,临终前将女儿交由二房抚养。
她原以为自己的小女儿会被善待,却不曾想,二房对外宣称生下来是个死胎,连夜将其扔到深山,幸而有个即将归老的暗卫寻至此处,怜其孤弱,躬亲抚养。
后来再被寻回便是因其在行商行走江湖至京城时,被温家二房瞧见那张与温夫人神似的脸,心生歹念。
彼时温家二房的大小姐温仪将与晏鹤履行婚约,可惜晏鹤那时已经瞎了眼,仕途尽毁。温荷何屑让一个好女儿嫁与他,便推出温荷作为替嫁新娘。
故事如潮水涌过,游今禾如同蜉蝣漂泊其中。
她想起一个地方——“群山环抱处,绿水流转间,是为关河城”,便是温荷与主角们后来所经历的画春堂第一场试炼。
初入关河城,温荷先去去寻老暗卫,那是她的亲故,此处便是她的故土。
关河城,山水相依之地。
她略通地理,关河城地处山水间,多生云汽,云汽积久便生瘴气,当地人大概喜食辣椒,祛湿散寒。
想来温荷也不例外。
原来晏鹤是想用麻婆豆腐试探自己,那他计划要落空了,她不爱吃但没有忌口,什么都吃,游今禾沾沾自喜,自己竟然看穿此人的心眼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晏鹤还看不见,她待会就光夹菜,放着不吃。
办法总比困难多。
游今禾思量明白其中弯弯绕绕,便反客为主催促晏鹤吃饭,毕竟菜凉了就不好吃。
晏鹤听见脚步声,翻飞的手指一顿,冷刃在指骨留下一道划痕,鲜血汩汩。他反将刀往袖中一藏,旋即拿远手指,唯恐衣上沾染血色。
白衣沾血,怎么洗也洗不掉的,上一件染血的白衣,他已经拿去烧毁。
新衣未裁,旧衣无多,他该珍惜的。珍惜这段不愿染上血与命的、平静温和的、最后一刻好光景。
他仍在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渴望平和的心绪在脑中勾勒出一抹淡鹅黄轻纱罗裙,女子雀跃地一蹦一跳走向他。
脚步声未停,却闻女子笑语:“晏鹤,你饿不饿?”
游今禾不给他说不饿的机会,“府里的人已经将饭食乘到桌上,超级香,你快一起来吃!”
话罢,她便拉起晏鹤的手,才发觉他始终低垂着紧握的手心,鲜血淋漓。
“这是被什么划伤了?我去请医师!”
游今禾正要如同箭头一般射走,却被那只染血的手骤然握住腕,袖口处染上血色。
晏鹤煞白着一张脸,对她堪称温和的摇头:“让阿荷见笑了,区区小伤,死不了。”
游今禾半信半疑:“真的吗?”弱柳扶风的样子,她真怕他晕了。
晏鹤从容不迫地松开对游今禾的钳制。
完好的手借力在桌上一撑,他起身调向,“走吧。”
游今禾掏出一方手帕塞入他的手心,“先止血。你的伤口怎么这么深?你蒙眼耍刀了?”
这话听起来反让他像个杂耍戏子,偏生游今禾的语气平淡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恶意。
晏鹤攥紧手心的帕子,隐忍下胡思乱想:“并没有,回去吧。”
桌前菜色热气腾腾,桌边还有一副银针。
游今禾迫不及待地坐下,望眼欲穿,却听见晏鹤让她用银针试毒。
对方意有所指:“今日菜色颇丰,想必是冲阿禾来的,你不试难道不怕有人暗藏祸心,加害于你?”
游今禾吓一个战栗,“我试试。”
她拿起银针插入烧鸡,银白色的针尖漫上一片乌黑,吓得险些打翻挚爱烧鸡。
“如何?”
“烧鸡有毒。”
她又依次在烧鹅、蒸鱼插入银针,皆变为乌黑色。还不等她多言,晏鹤搭声:“呀,都有毒。”
游今禾瞥去一眼,这人刚才嘴上幸灾乐祸的嘲笑都快溢出。
他分明是故意的,她恨恨地想,自己不爱吃这些,还要来馋她。
以至于最后一道麻婆豆腐,游今禾也不抱任何希望地插入银针。这一次,银针仍旧发亮。
游今禾又等待数秒,惊喜地叫出声:“等一下,这一叠菜没下毒。”
她欢天喜地地动筷子,没注意到晏鹤正一动不动地聆听她的动静。
他听得出,她吃得欢快,没有一丝犹疑。
作为一个扮演者,她竟然完全不知道,温荷一碰辣椒便会诱发哮症,他暗忖着此情此景是否又为她故意为之的假象,最后否定。
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和以往从天而降的每一个自诩“救世主”的蠢货都不一样,她大概是个无意路过招惹他的笨蛋而已,不是祂们的人。
想明白其中缘由,晏鹤心情好上不少,就连白粥也多吃半碗。
酒足饭饱,沐浴更衣,转瞬灯烛熄灭。
游今禾躺在贵妃榻上,幽夜中,一双眼睛发亮地盯着卧房。
烛火猛然跃动一瞬,倏然熄灭,与此同时,她身上轻微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电流消失。
晏鹤睡着了。
万事俱备,只欠……一把钥匙。也不知晏鹤是忘了还是不长记性,黄铜钥匙依旧大大咧咧地摆在木架上。
游今禾起身拿走,悄然越出门槛,寻至前院。
她捧起锁,将钥匙往内一插却不及底,才发现这招声东击西。
钥匙是假的,门打不开,她逃不掉。
更恐怖的是,她发觉方才微颤的手并非是因为出走的心虚,而是熟悉的系统电流在指尖泛起一阵酥麻。
晏鹤醒了,醒了很久很久。
“更深露重,已过门禁。阿荷,你去哪儿?”
身后响起如同鬼魅般阴魂不散的声音,淡漠、平静,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窥见谎言下的怒火。
他不知何时从床上起身,快步寻到院中,虽无法目睹,却听见她叮呤当啷摆弄铁锁的全过程。
游今禾心里问候这个神经,防她防得跟那出笼的雀鸟一般,且不论声东击西、假寐诱敌的阴招,遑论这倒打一把的“门禁”,他什么时候说过有门禁!
她心里不依不饶,嘴上却是秒怂装乖:“今天……今天天气挺好的,月色极美,我睡不着,出来赏月。”
今夜起云,是阴天。
晏鹤无声冷笑,沉默地对峙一会儿,接下这个拙劣的谎言:“既然月色不错,你我亦未寝,阿荷仍旧精神抖擞,不如共赴场殊丽月色?”
“要不还是算了吧?你也看不见,赏月的乐趣都少一大半,咱们还是回屋睡觉吧。”
这次的“算了”是真算了,游今禾不喜欢做运动,尤其是该睡觉时的夜间运动。
“算什么?”晏鹤走上前,逼得她后背紧紧贴住门板,咫尺之间,呼吸清晰,怨怒分明。
游今禾感到恐惧,明明是一副温和的假面,可到了夜间却格外骇人,昨夜是,今夜更胜一筹。
他的指尖在她身上流连,侧腰、手臂、肩膀,最后落重重在她的下颌。
“呵,你究竟是担心我看不见月色,还是庆幸我看不见你逃跑?”
游今禾侧头挣开那只手,双手抵在胸前轻轻用力推开他。她不做回答,这没有意义,他已经知道她的目的,距离捅破这层透明的窗户纸只剩下她亲口承认。
而她还想力挽狂澜。
游今禾打起温情牌:“走吧,想看月我陪你一起,你是不是很久没看过月亮了?”
她覆上那只在风里吹得冰凉的手,声音里带着点哄的意味,温声揭过方才的质问:“等会我们就去芳园赏月,看不见也没关系,我这么吵,叽叽喳喳地就说完这些景色。等以后你的眼睛好了,再看看这府里的月色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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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遮天盖月,园中没有月光,粉菊失色,枯枝败叶更显满园萧条。
她陪着晏鹤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似步步悠闲有情调,实则正颅内风暴,回忆阔别数年的知识。
她想起《记承天寺夜游》,苏轼深夜寻友人赏月,开导第一次被贬、心情郁郁寡欢的张怀民。她自己与晏鹤何其相像,只不过她是被迫的,被迫自愿邀请他赏月,开导深夜被她挑起怒火的晏鹤。
思及此,她兀自笑出声。
晏鹤便问:“笑什么?”
“晏鹤,你知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吗?我们已经走到院中的竹柏地了。”
晏鹤闻言一顿,又问:“这也是你故乡某位大学士的赋文?”
游今禾点头,“是啊。”
晏鹤疑心又起:“是关河的哪位才子能人?”
游今禾略一思索:“我隔壁家的远房亲戚的少爷的老先生来家里做客,从前听他谈起就记住这句了。”多的她也不会背。
“是吗?”晏鹤牵着她的衣摆,感受脚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径,“我曾在史书上领略关河风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传闻先祖未曾收复关河时,那里盛行大巫通神,占卜天命,常有光怪陆离之事发生,譬如异世招魂,请神改命等巫术。”
纷飞的绸带遮住她的眼,可即便隔了两层绸布,她依旧能感觉到他意有所指的目光。
晏鹤停下脚步,郑重询问:“阿荷可曾见识过?”
陡然而生的冷意窜上游今禾的后脊骨,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猜出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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