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卿看到太子在亭子那一个人饮酒，就知道顾时远已经回去了。

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更多还是紧张，他蹑手蹑脚地准备抄近道回去，一边祈祷着太子哥哥已经喝醉了。

可他还是被太子发现了，太子从石桌上抬起头，眼神迷离着问他，“卿卿，怎么没穿鞋？脚不冷吗？”

裴云卿的脚趾往里缩了缩，白嫩的脚背上还沾了些污泥，他僵硬转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颤巍巍的微笑，紧接着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好，只有他怕太子哥哥，怕得要死。

哪怕太子明明在关心他，还在笑。

裴云卿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腿却不受控制地在抖，太子明察秋毫，完全不像一个喝醉的人，“你瞧瞧，都冻得哆嗦了。”

他朝裴云卿勾了勾手指，示意到他那边去。

裴云卿先是磨磨蹭蹭地挪动脚步，又怕太子等烦了，连忙小跑过去。

等到了亭内，裴云卿这才看到酒杯旁的粉状物质，这时他想跑也来不及了。

太子长臂一捞，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量似个孩童的裴云卿轻易就嵌入了他的怀抱，他的大氅一拂，将裴云卿盖了个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太子才将头深埋进裴云卿的后脖颈，细细嗅着，“卿卿今天身上，是梨花香。”

裴云卿心一提，生怕他追问香气从何而来，好在太子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接了下一句，“许是孤喝多了梨花酿。”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裴云卿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阵颤栗，裴云卿却连缩一下脖子都不敢动，梗直成一个突兀的弧度。

太子圈在他腰上的手倏然收紧，上半身前倾，他的臂展很长，先是捏住裴云卿瘦弱的踝骨，连带着小腿一起往后折，随后沁凉的手指点上了他的脚背。

白皙的脚背上溅上了几滴泥点子，分外刺眼，宛如风雨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花骨朵，脏污又纯洁。

太子倏然沉了声，“又去哪儿玩了？”听他的语气并不像在生气，但又掺杂了些其它令裴云卿直觉害怕的东西。

秀气的脚趾不自觉缩了缩，这个类似于小孩把尿的姿势令裴云卿感到万分羞耻，不知是不是太子提前清过场，周围没什么仆人，但他还是低下了头。

裴云卿从小就呆在深宫，见过的世面也不多，他不知道普通百姓家中寻常兄弟是怎么相处的，可他依然觉得太子与他亲密得过了头，尤其他发自本能地害怕太子，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他更不敢细想太子的话，只是长久地沉默着，仿佛在兀自羞愧着自己偷偷去玩被抓了包。

他在面对太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沉默代替回答的，足够乖顺听话的姿态。

太子在那边用手帕擦着他的脚，一点一点，缓慢又认真，仿佛在仔细擦拭一件珍重的收藏品。

裴云卿强忍住把自己脚抽回的冲动，太子的指尖是凉的，他的脚也是冷的，偏偏两者触碰时总有一股麻意，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寒冷的感知，以至于他生出了短暂温暖的错觉。

这又怎么可能呢？他突然有点想笑。

因着这一荒谬的联想，裴云卿一直紧绷的身躯渐渐松懈了下来，柔顺无比地紧贴着太子的胸膛。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后递过来，让他有了些微的睡意，背后的胸腔却在这时微微震动起来：

“怎么不说话？嗯？”鼻音被拖长了，漫不经心的嗓音一旦停顿久了，就泄了些懒散的威慑力。

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裴云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太子这时继续追问下去就显得有些不依不挠了，好像已经知道些什么，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他抽空瞥过一眼凌乱的石桌，终于下了决心，伸出手轻柔地勾住太子的脖子，像只猫儿一样用额头去蹭太子的下巴，主动示弱道，“太子哥哥，我错了，卿卿不该偷跑出去玩的。”

长时间的相处已经能让他摸清，太子喜欢他何种模样，只是他依旧没有把握能让太子就此罢休。

太子俯视着他脸上的孺慕之情，嘴角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他居高位已久，轻易能看破裴云卿的伪装，可这并不妨碍他被取悦到了。

“嗬——”

听到这一声笑，裴云卿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一直欣赏他反应的太子却突然出手捏住了他的死穴，“哦，去玩了？不是去看顾时远吗？”

裴云卿瞪大了眼，他一直都知道！内心升起一股接近于疲累的无力感，所以刚刚一直都在猫耍耗子般戏弄于他吗？

怀里的小东西柔软的身体又开始紧绷起来，太子从容地勾起了裴云卿的精致下巴，凝视着那张干净白嫩的小脸，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怒，“为什么没把脸遮住？是想去勾.引他吗？”

裴云卿止不住地摇头，他只是想去偷偷看一眼，也没曾想过被发现，更谈不上故意勾.引。

像是看透了裴云卿内心的想法，太子步步紧逼，“你是故意的，你想让他看到你这张漂亮小脸对你动心？”裴云卿的下巴被越抬越高，几乎与额头平齐，“你是不是也觉得，没人能拒绝这张脸，包括顾时远！”

不，不是的！裴云卿脸色霎时惨白，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内心深处竟有一部分的他无法辩驳，他没往脸上抹泥，是不是真的抱着想被顾时远发现他的本来面目的想法？

或许一开始确实没有，可太子那一番点拨，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他的心神因此晃荡了一瞬，但又很快止住了，频繁的心理交锋让他已明白太子一贯是这样的手段，瓦解他的心志，践踏他的自尊，激起他的愧疚和羞耻。

好在裴云卿不是心智稚嫩的总角小儿，尚且还能激起一丝残留的反抗意识，这种清醒让他尤为痛苦，他明明是皇子，才不是什么整日脏兮兮脑子有问题的小太监！

只是这些汹涌想法不能披露在太子面前，裴云卿强行压下心里的不甘，眼角逼出一滴泪，可怜示弱道，“太子哥哥，我忘了，卿卿不是故意的。”

他的语速特地放慢，声音又轻，透露出一股委屈意味。

听在太子耳里就是明晃晃的撒娇了，那张小脸含着泪的模样无比动人，像是被迷惑了一瞬，太子原本搁在裴云卿下巴的食指无意识地游走在绷直的下颌线。

他细长的眼睛微微垂着，让人猜不透里面到底蕴着什么情绪，裴云卿心情忐忑得很，脸上宛若蜘蛛在爬的瘙痒仿佛是眼前人的不经意，又或者是审判前的考量。

不管出于何种用意都让裴云卿感到微微不适，与太子亲密得过了头的想法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里。

这样煎熬了许久，才听得太子一声笑，“卿卿总是知道如何讨孤欢心。”

那扰人的手指终于放弃了纠缠，后背的温暖也往后撤了几厘，冷空气瞬间灌入。单薄的后背下意识追着去捱暖气来源，却又陡然一僵，被主人死死扼住了这份本能。

太子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僵硬，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一向温润儒雅的气质此刻阴沉得有点吓人。

“孤一向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他贴近裴云卿耳边，吐气如兰，“孤以为卿卿这么聪明，是知道的。”

裴云卿忙不迭点头附和，但说不出什么求饶的话，他已经被太子捉了个现形，辩解只会火上浇油。像是想抓根救命稻草，他瘦弱的指节无意识攀上了太子的衣袖。

明明察觉到被盯上的危险，到头来却只能向迫害者寻求庇护，——孤立无援到了这种地步。

那双太子钟情的、漂亮得如同黑曜石的眼睛满是惊慌，里面的光泽被一点点揉碎，渗进他的倒影。

太子面色稍霁，可仍觉得不够，他的卿卿害怕时会下意识依赖他是好事，但万不该有胆子背着他偷偷去见顾时远。

不管裴云卿表现得多么楚楚可怜，他的心肠始终硬如磐石，薄劲手指钳住了裴云卿的后脖颈，裴云卿没有挣扎，好似早已有所准备地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可太子接下来却没有裴云卿想象中的那些惩罚动作，仿佛刚刚的起势只是为了吓吓他，却反倒让裴云卿更害怕了，他知晓这件事不会那样简单了了。

太子的怒气越是收敛，后果越是严重。

就在裴云卿心理临近崩溃之际，太子动了，他一把提起裴云卿的衣领，看起来比提只瘦弱的小鸡仔还轻易，“你贵为十三皇子，跑出宫却无一人发现，出了事怎么办？孤可是会伤心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周身的气势趋于平和，脸上重新回归的笑意却莫名有些残忍。

裴云卿终于知道他要打什么主意了，神情再也绷不住，泪水淌了满脸，大叫着想要拦住太子，“是我的错，都是卿卿的错，太子哥哥罚我吧！不要怪罪其他人......”

情绪太过激动的他脚在空中胡乱地踢，妄图逃离太子的钳制，逃离他害怕的所有一切。可惜力气太小了，不仅没有任何杀伤力，反而受到了太子的威胁，“你再多踢一脚，孤便多算一个人的账！”

闻言，裴云卿再也不敢动，乖乖地任由双脚悬在半空，心中止不住地后悔。

他犯错了，所以，太子哥哥让他成了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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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贪破狼（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