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的公子孙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日，自从那日闹了陛下的洞房后便一直没出来过。

爱子如命的兵部侍郎夫人极其忧心，问下人情况却只得了一句公子画兴大发，不许其他人打扰。

身为兵部侍郎的公子，不爱棍棒爱书画 ，夫人叹息一声，嘱咐下人道，“公子的吃喝留意些，莫要遗漏。”

孙良又撕了一张画，还是不满意，地上十几张被废弃的画上千篇一律是个男人，穿着紫色锦袍在床上半仰半坐，眼眸向下垂着，发丝凌乱，绝望又靡迷的隽美。

一眼便能震人心魄。

可是还不够，不及他记忆里那般动人，那日他看到平日里阴狠暴戾的陛下露出那般无措绝望的神情，心神巨震。

以往在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不敢多看王座一眼，生怕惹来杀身之祸，竟一直没发现陛下是个美人胚子，骨相极佳，适合入画。

他一边回想着那一幕，又重新画了一张，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在破碎感上多添了几笔。

这下终于感觉对了。

他画得露骨，五官神韵一眼就能看出是当今圣上，若是日后被发现了，少不得被人当作把柄，孙良想了想，决定添上去一个人。

于是他又把皇后画了上去，坐在床尾侧头看着陛下，像是旁观者又像是想要去救赎，似无情又似有情。

皇后仪容秀美，如此一来也不算毁了这幅画，反倒更增旖旎。怪不得皇后就算是个男人，陛下也要力排众议娶了他。

两人看上去很是般配。

以前孙良一直不理解为何有男人喜欢同样身体构造的男人，现在一看倒觉出几分趣味，很符合男人与生俱来热爱征服的劣根性。

孙良刚把其他画卷烧完，他的父亲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逆子！几日不去校场训练，是想气死为父吗？”

兵部侍郎的巴掌刚扇下去，余光却陡然瞥见了那幅画，身子一僵，手臂再也挥不下去，而是指着床尾的那个侧脸问，“你画的，这是谁？”

“皇后啊。”孙良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不明白父亲这般反应是为何。

兵部侍郎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你把他的正脸画下来给我看。”

虽不明就里，孙良还是照做了，他擅画人物，不过片刻便画出了顾时远的正脸，神韵气质俱是入木三分，活像真人就站在了面前。

把兵部侍郎骇了一跳，话都说不完整，“皇后竟真的是......”

上京最近传出了一个荒唐流言，搅得人心甚是不安。

听说如今的皇后与之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是同一个人，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那日他们明明目送将军去了漠北驻守边塞，马背上的男儿意气风发，那可是要守卫国家的大将军啊！怎么可能被皇上囿困宫中？

本以为只是谁编撰的低俗话本，老百姓听了一笑而过就算了，谁知没过几日就传来了漠北边陲的一个小城战败的战报。

这一败可不得了，以往大将军可是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结合之前的流言，不得不怀疑那个打了败仗的大将军被顶替了。

毕竟将军始终戴着面具，谁也没见过底下的真容，被替换了他们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

已然信了八分的百姓们内心惶惶，顾时远在他们心里是保护神，是定心丸，只要顾时远在，南渊战事便无需忧心，可现在就不能同往日而语了。

他们的陛下，真是做了一件顶顶糊涂的荒唐事啊。

这天也怕是要变了。

固若金汤的防守一旦缺了一个口子，便很容易被钻空子徐徐图之，很快南渊又失去了一座城池。

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让那个流言传得越来越远，传到了一些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的地方。

自从裴云卿继任后，因为耽于享乐听信谗言，官员**多有，皇帝却从来不管。

天子脚下的上京尚且维持着繁华之都的安康，可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没这么幸运了。

本来还感念顾大将军的存在，让他们免受战乱之苦，谁知那个昏君竟然连将军都祸害了！

国家政权动荡，民怨再也无法被压制，农民揭竿而起，竟同时有好几处起义。

南渊内忧外患，危矣！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更是让人预料不到，摄政王拿着兵符揽了全部兵权造反了！

这场造反来得突兀却又合情合理，听闻皇帝已经有半月未上朝了。

那些盘踞百年的世家被各地的农民起义缠得分身乏术，忙得焦头烂额时，竟没想过还要提防低调了许久的摄政王。

在高位安然惯了的世家大族也从未想过，他们轻视、欺压、奴役的蝼蚁终有一日会蛀坏他们的根基，也从未想过，原来看似粗大的支柱内里被啃啮得如此空虚，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们真是安稳太长时间了，被饲养久了的老虎失去爪牙比家养的猫咪还无害。

摄政王的造反像是一场龙卷风，来势异常凶猛，破坏力惊人，结束得却也很快，甚至在混乱之中还能残留几个宁静的风眼。

混乱的战事只用了三个月，成效却是不可思议，摄政王既把之前的两个失去的城池夺了回来，又镇压了起义，顺便还收拾了几个家大业大的士族。

更让人称道的一点是，他把对百姓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这场造反顺利得像是图谋了许久，但没人会产生异议，老百姓不是傻子，摄政王有勇有谋，当皇帝喜闻乐见，本来事情会更糟的，不是吗？

至于裴云卿这个皇帝毫无建树，是不是他也无所谓。

摄政王同身后的军队踏入皇宫时，皇宫正一片混乱，地上都是散乱的细软和奔走的宫人。

“摄政王，你答应我们的事可要做到！”驾于马头的是一皮肤黢黑、身材健壮的莽夫，说话一股浓浓乡音，一看便知是农夫出身，一点规矩都不懂。

对于他的莽撞问话，摄政王并无不悦，点头道，“自然。”造反一事他谋划已久，真正做到了算无遗漏。边陲战事节节败退是他故意安排的，有些零散的起义带头的就是他的人，当然，也有的起义真的是当地农民集中叛乱。

只是这股势力不足为惧，摄政王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收服了他们。

这群人很好哄，他们把所有怨气都归罪在了皇帝身上，那些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贵族不过是皇帝的爪牙，没有上头的默许哪能肆意横行？

而处置皇帝——正好符合摄政王的心意。

如入无人之地，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金銮殿。

许久未上朝的皇帝竟歪歪斜斜地卧在龙椅上，他面色苍白，看上去虚弱得很，听到声响才睁开眼，甚至还对摄政王笑了一下，“舅舅，你来了。”

莽夫黄立呆呆地望着龙椅上那个柔若无骨的男人，原来......原来这就是那个昏君，一个恐怕连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

第一印象是弱，很弱，第二就是好看，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庞如果不是穿着金黄的龙袍，黄立几乎都要疑心是后宫哪位妃子偷梁换柱的。

裴云卿艰难地坐起来，“舅舅是来杀我的吗？”他连朕这个自称都没用，大概是心知自己皇帝的位置再也坐不了了。

摄政王拔出剑，面上不动如山，“陛下，对不住了。”

剑尖刺入裴云卿胸膛时，摄政王眼都没眨，仿佛这个他一手扶持上皇位的侄子跟他平定叛乱时杀的敌人并无二异，一点情面都不讲。

他杀得干净利落，裴云卿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嘴角甚至还挂着笑，似乎终于解脱了。

秀气的手毫无生机地垂落在椅边，黄立盯着那只手，纵然知道皇帝该死，他也还是由衷惋惜了几秒。

摄政王丢了沾血的剑，用手帕擦拭指尖，冷声下了命令，“烧了这里。”既然是造反篡位，做的事也无需留情。

火苗舔舐了曾经富丽堂皇的一切，连同南渊最后一任皇帝一起，湮灭成灰烬。

火光映照得摄政王那张脸微微透明，却没在上面留下一丝暖意，“南渊，该换国号了。”

与此同时的后宫，如今人人都自顾不暇，顾时远看了眼混乱的情形，便知道摄政王造反了，那半块兵符还是他交给摄政王的，不然以摄政王自己的兵力还做不到风卷残云这种程度。

他也该出宫去找他的师弟了。

临走时望了一眼金銮殿的方向，皇帝病了那么久，也不知摄政王会不会饶他一命。

顾时远摇了摇头，不愿去想这些，开弓再无回头之箭，说起来，他也是乱臣贼子中的一员，与摄政王实属一丘之貉。

天牢的看守没几个，应该是被摄政王特意关照过，顾时远很轻松就进去了，找到宋泽也没花费多长时间，“师弟！”

牢狱环境脏乱差，宋泽顶着身上脏污抬头，唯独一双眸子亮如晨星，“师兄，你来救我了！”

看到师弟无事，顾时远心下稍安，这么多天脸上第一次浮现了笑意，“师兄打算听你的话，从此做一布衣，不再理朝中事。”

闻言，宋泽激动地握住顾时远的手，不无欣慰，“师兄终于想通了！”

明明他才是师兄，看上去却是宋泽为他操心得多，还因为他遭受牢狱之灾，顾时远微微一笑，既心疼又愧疚，“你放心，我不再是之前的顾时远。”

那个只知愚忠、一心只想誓死效命的顾时远在成为皇后的那天就已经死了，现在，他要为自己活。

他们出了天牢来到大街，到处都是出逃乱跑的宫人，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声喊着，“陛下死了！陛下被摄政王刺死了！”

陡然听到一句话，顾时远愕然抬头，下意识去寻是谁在说话，想去问是不是真的，可人声嘈杂人群混乱，连辨清声源都难，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他一脸茫然地捂住心脏处，那里空落落一块，摄政王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一定要把裴云卿杀死？

就连他这个被挑断手筋脚筋废了武功、本该恨极皇帝的人都不曾想过，真的要置裴云卿于死地呀！

摄政王心太狠了，一时心乱如麻的顾时远急急去抓宋泽的手，“师弟，我们......”快点离开这里这几个字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他看到宋泽也是一脸的毫无血色，跟刚刚在牢里的狼狈状态不同，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灰扑扑的，像是蒙了一层布。

“师弟？”宋泽为何也这般失魂落魄？顾时远直觉他的反应很不对劲。

可还未等他问出口，宋泽就已挣开了他的手，说话的语速很快，“师兄！你去郊外的十里亭等我，我突然记起我还有约未赴，师兄你先走，片刻之后我就去那里找你！”

被他抛下的顾时远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形立于寒风之中，莫名萧瑟。

周围的人声从没断过，可没一个声音是属于顾时远的。

他恍惚记起，裴云卿死了，南渊也算亡了，如今的天下是摄政王的。

而他只是一个没根、没国、没家的普通人罢了。

他的师弟表现得很奇怪，就连他自己......现在也很奇怪。

风从四面八方灌入了他的口腔、鼻腔，呼啸着冲刷他现在如同废人的身体，让他摇摇欲坠，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哭。

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就算哭了，也没关系的。

可他就怕这眼泪，是为某人流的。

没死没死，还没到结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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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贪破狼（十八）